2017.12.18

By 乃賴

從對不起到謝謝你——談李安與父親的告別

文/乃賴
收藏、攝影/張硯拓

若是談到創作與人生的變與不變,似乎沒有比李安更好的主題了。這個自承不安分的創作者,在漫長的創作生涯中以近乎自虐的方式不斷逼迫自己走入孤獨的黑暗中,一次又一次以一個異鄉人的身分,去觸碰前人未至的邊境,推進創作的可能性。外表溫吞的他,拍過了家庭、異國婚姻、同志、美食、女性經典文學如《理性與感性》、性解放與美國七零年代政治環境、南北戰爭、武俠、超級英雄、牛仔、諜報、音樂、戰爭等幾乎從未重複的主題,以及叩問上帝,挑戰電影極限的偉大作品《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

李安似乎一直在變。但一如拘謹溫吞,儒雅內斂的那張笑臉,他也從未變過。他從未停止過壓抑與暴怒的拉扯,從未停止過人際關係中充滿痛楚的糾葛,也從未改變過他電影真正的主題:告別。

是的,李安的電影,永遠都在告別。以一種痛徹心肺的撕裂、無法克制的號泣,決絕而悲哀地,一次次地告別。玉嬌龍告別了李慕白、比利林恩告別了家庭前往戰場、易先生告別了王佳芝、傑克告別了恩尼斯……

在李安的鏡頭下,似乎每場相遇都是為了別離,每次傷害都是為了留下悔恨,每一次掏心掏肺的愛,都是為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失落。在他所有的告別當中,最重要的就是兒子對父親的告別。他一次又一次地,近乎執拗甚至是執迷地,告別父親。歉疚、悔恨、遺憾、不捨……那些類似但又相異的複雜情感,在兒子告別父親的時刻,一再輪迴,似變卻又不變。

因為我們知道,那是他最在意的事情。有人說,每個導演一生只有第一部電影是他真正的電影,其他都是註腳和衍伸。這話或許失之武斷,但是我相信,每個創作者的內心,有個不會改變的內核,那是他內在最深的傷痕。創作者的創作,都是來自於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害,如同一只牡蠣,堅硬的外殼底下,入侵的異物刺痛了柔軟的內核,牠只能一次次分泌碳酸鈣包裹之,最終將傷害化為珍珠,閃閃發光。在李安的內心劃下了那道傷痕的人,就是他的父親。

《推手》,就是一部關於告別的電影。

郎雄飾演的朱老,昔日是在北京素有名望的太極宗師,退休後到了美國與兒子曉生一家居住。曉生事業有成,家庭圓滿,只盼著老父親到美國和他一起共享天倫之樂。但是曉生的美國妻子瑪莎,卻沒辦法和語言不同、文化殊異的朱老相處,為了守住家庭,曉生設計要撮合朱老和另一個寡婦陳太太,但是這件事情,狠狠傷了兩老的尊嚴。朱老不告而別,在唐人街找了個餐館洗碗的工作,獨自住在家徒四壁的簡陋套房,只留下了一封信給兒子。

「老人家用不著你們趕,我自己會走。常言道:『共患難容易,共安樂難。』想不到這句話卻應驗在你我父子身上。從前在國內多少個苦日子,我們都能夠相親相愛地守在一起,美國這麼好的物質生活,你們家裡卻容不下我來。唉,兩地相比,不由得我懷念起你小時候的種種可愛之處。不要找我,安心過著你們幸福的日子。我祝福你們全家,有空幫我問候一聲陳太太和女兒好。天下之大,豈無藏身之地?任一小屋,了此殘生。世事如過眼雲煙,原本不該心有掛礙。」

淪落至此,他依然無法安生,刻薄的餐館老闆嫌他手腳不利索,喚人趕走朱老,退無可退的朱老說什麼都不願意走。年輕的廚師、中國流氓、美國警察,這個不走的老人面對著無數強橫的力量,但他兩隻腳紮住大地,無可動搖。

故事的最後,朱老要兒子幫他租間公寓,他在唐人街教拳,獨自生活。走過文革,走過改朝換代、天下大亂,老人都待住了。但最後他待不住的,是兒子身邊,是自己的家。一身絕世武功,一生的苦難和風浪,只能在卑屈逼仄的廚房,沉默地憤怒著。

觀看《推手》,也是一個變與不變的過程。故事依然是那個簡單的故事,但是我已經不是原本的我了。

高中的時候,第一次看《推手》,內心滿溢著憤怒。瑪莎與朋友談著「那個老頭」、曉生跟瑪莎說「老頭必須走」、朱老跟曉生說:「紅衛兵他們圍了過來,你和你媽,我只能保一個,我選了你。我這一生對不起你媽,但我沒對不起你。」

當時的我只覺得他們不孝。不孝的媳婦和兒子,逼得老人連自己家的屋簷都待不下,最後只能倉皇離去,孤獨一生。白費了朱老一生的栽培與守護,為了過自己的好日子,把父子之情拋在腦後。曉生的哭泣與自責,瑪莎的胃出血和憔悴,在年輕的我看來,都只是鱷魚的眼淚,偽善而不值得同情。

那時我以為,《推手》是一部控訴的電影。

結婚之後看《推手》,心中滿是悲哀。在真正經歷過建立關係與家庭的生命歷程,對於瑪莎和朱老的衝突,不再憤怒。瑪莎在美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重心,自己的事業和人生規劃,憑什麼她要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老人放棄一切?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情感基礎,文化、觀念天差地遠,連語言都無法交流。為了曉生的父親,她的創作遭遇瓶頸,壓力累積到胃出血住院。正如同她一直說的:「我試過了。」是的,她已經試過了,我們可以說她不愛朱老,沒有對朱老盡媳婦的本分,但是問題是:憑什麼?為什麼要為了一個陌生人妥協,改變自己的一切?

在《推手》故事中,唯一一個沒有做錯的人,是瑪莎。她不該承擔這一切。父子之間的矛盾,沒有道理要媳婦去化解。所以,如此一來這個悲劇根本是不可解的,朱老與曉生的決裂,不能簡單化約為誰不孝或是誰犯錯,而是這是宿命般的無法逃離。世間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情嗎?故事中每個人都盡力了,每個人都很善良,但是依然殘酷地傷害彼此。

這時候的我,覺得《推手》是一部殘忍的電影。

但是,如今,突然再也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而是覺得這就是人生。父與子之間原就有很多解不開的死結,這是人世間從未變過的事情,而這沒什麼不好的。人生走到最後,能夠像朱老和曉生一樣,不住同一個屋簷下,卻還保留著三分情面,已經是個圓滿了。畢竟,曉生、瑪莎和朱老都是善良的人,父子家庭之間,還有很多很多更不堪的可能,都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這已經是很好很好的結局了。是的,親生的兒子、自己的家,卻必須如同外人一樣,隔著距離才能夠相處,這是很寂寞的事情。

但是,寂寞原本就是人生的常態。逃不開,避不掉的,人情事理就是這樣。蘇軾說不應有恨,辛棄疾說天涼好個秋,而小津安二郎說的則是:「討人厭的人情世故。」

這是經歷過與父親的決裂以及他的死亡之後,我才理解的。

以前總覺得父子之間那來不及的告別或割捨,令人無奈而悲傷,甚至會發出陳腐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感慨。

但要到了父親真正死亡之後,才會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父與子的和解,並沒有什麼來不來得及的問題,因為,做為兒子的,總是要在父親死去多時以後,才有能力和勇氣面對那早已不存在的父親。

世間原本就沒有什麼是來不及的,遲來的和解與告別,不是一種悔恨或遺憾,而是一種真相。

而李安比誰都還要洞悉這一切。

我一直認為,人與人的告別有兩種,一種告別是對不起,另一種告別是謝謝你。前面的告別不是真正的告別,因為心中還在依戀,還希冀著有挽回或彌補的餘地,還有時間悔恨和愧疚。但是真正到了告別的時候,再濃烈的情感也不能讓時光逆流,這時候最後能夠說出的,不外謝謝你三字。

所以,創作《推手》之時,李安還是那個不被父親接受,逃避父親的孩子,所以曉生對朱老是哭著道歉的。但是,到了真正經歷了父親過世,也真正成為一個繼往開來的藝術大師之後,李安在《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圓滿了他的告別。

在 Pi 攀在救生艇的船頭,看著整艘輪船沉入大海,燈火如星星熄滅一樣,父母兄長、所有記憶、整座動物園都沉入大海時,他喊的是:

「爸爸!媽媽!拉維!我很抱歉!」

但是等到他到了中年,走過與家人的告別、與故鄉的告別、以及與那隻老虎——他的自我告別時,他說的是:

「我想,人生到頭來就是不斷地放下。但最讓我傷心的是:我總是來不及告別。我沒有機會感謝我的父親,告訴他:沒有你的教導,我不可能活下來。我知道理查.帕克是隻老虎,但我還是希望我有好好對他說過:『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活下來了。謝謝你救了我。我愛你。你永遠都與我同在,願神永遠與你同在。』」

這,也是我想對我父親說的。

爸,謝謝你用你短短的一生,付出你的所有笨拙地愛我,儘管這份愛充滿了痛楚,充滿你從你殘破的家庭裡帶來的殘缺的愛,讓我不得不離開你。但是,從你身上得到的愛與恨、毀滅與黑暗,是我一生所經歷過的,最為珍貴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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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賴,本名蔡坤霖,彰化縣大城鄉人,經濟系畢業。曾獲溫世仁武俠小說獎、磺溪文學獎等獎項。著有科幻小說《萬歲》,編劇電影《下半場》正前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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