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一樣，踉蹌在《幸福路上》

文／陳昀秀

《幸福路上》怎麼看，都像是某某人的人生隱喻。某某人是我，某某人是你。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1975 年出生的林淑琪，綽號小琪，有著厝邊隔壁、街頭巷尾都知道的鬼靈精怪個性。她喜歡趴在大水圳的堤旁丟下一艘又一艘的紙船與紙飛機，順著河水前進，想像力是她的無敵超能力，把電視裡的小甜甜與故事書的拇指公主結合在一塊兒，搭在船上冒險尋愛的，就是林淑琪我自己。白馬王子當然要很多位，卡通裡的男主角很可以，放學路上把惡犬趕走的爸爸當然也是。童年時候的林淑琪，在每個簡單、直覺的日子裡，都沒有放過可以放肆開心的一點一滴。

只是，什麼樣的故事都有一個「但是」，誰都知道長大不是輕鬆的一件事，林淑琪的故事也如此。一開始背著書包期待、興奮的心情，到了學校總要被磨平，更不用說越大之後所背負的升學、就業、志向、興趣，每一個年齡階段的任務越來越複雜，還要一邊談戀愛、顧家庭，離開家鄉、在美國尋找自我與夢想的林淑琪突然不知道，究竟年齡要走到哪一個數字，幸福才會真正來臨？

就在她最為困頓時，童年回憶裡那個「不管遇到什麼困難，總能有辦法替她解決」的阿嬤，就這樣離開人間。林淑琪整理行李再度回到幸福路上，故鄉似變非變，兒時的玩伴也過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再一次檢視自己人生選擇的林淑琪，究竟要留在台灣還是離開，而現在的婚姻狀態又該如何持續呢？

這部片的片名，當然是個雙關。故事一方面說著「幸福路」上住的林淑琪一家子，也說著林淑琪追求「幸福」路上所遇見的大大小小事。這命題的確很老舊，爬梳林淑琪的人生經歷也不是什麼新奇逗趣的主題，但這部動畫卻有個神奇的魔力，即使是從童年開始，一路看她走到中年危機，導演宋欣穎卻能將陳腔濫調、被討論口水淹沒的「幸福」二字，轉為一部溫厚動人、不失台式幽默風格的動畫。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仍然是故事裡的親情互動、拉扯，被琢磨得細緻晶瑩。

林淑琪的爸爸是工廠作業員，媽媽是家庭主婦（兼幼稚園的煮飯阿姨），林淑琪一家人物質生活並不富裕，但精神上的情感卻從來不貧瘠。即便注音符號的「ㄈ」和「ㄏ」可能再怎麼練習都念不清，他們與小孩一起寫作業簿的陪伴，或許可以勝過許多積木與玩具。

人們說「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誰都要面臨長大的習題，孩子是，父母亦如是。在學著承擔自己人生的過程中，不知道什麼原因，父母與孩子的關係越走越離散。小琪在面對自己婚姻危機的同時，也隱藏了許多沈重的心事，她既不想驚動父母，也想做一個理想成人的樣子，但她不知道，其實父母也正在面臨「長大」的關卡。孩子離開自己的身邊、要追求更遠的目標，衰老與失意卻同時重擊，他們也在奮力尋找年紀半百後的生活重心。誰也不想叨擾誰，只是科技再怎麼發達，電話與通訊設備似乎都撥不進對方的心坎，煩憂與關心這麼滿，到底要如何相互表達，才不會誤會彼此？

幸好，還有 Amis 阿嬤。

過世的阿嬤雖然離開了人間，但靈魂卻一直守護在小琪身旁。回來幸福路的這段日子，是阿嬤不斷提醒小琪：即便是爸爸媽媽，都有脆弱的時候，就跟小琪自己一樣。而家人之間最難能可貴的，就是在沒有工作頭銜與華麗的開場白的情形下，還是能坦然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即便林淑琪沒有什麼人生大成就，婚姻觸礁翻船，走到熟齡卻仍然不知道何謂幸福，但她突然理解，就算全世界最糟的事情都發生了，她還有家人在她身邊。麥克風仍然可以拿在手上，把音量調到最大聲，點播那首全部人都會唱和的「祝你幸福」。最直白的愛原本就不需要語言，小琪盯著媽媽的背影，回想著小時候喜歡趴在媽媽背後爬上爬下，那樣自然——她如此需要一個擁抱，媽媽也是。她抱著她，只是想要用身體表達那些來不及說出口、與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這樣就夠。

《幸福路上》這部動畫長片在視覺調性上走出屬於自己的風格，在主要故事枝幹與主角的內心意識流之間切換流暢，像是闖入誰的想像森林，充滿魔幻與大膽的隱喻。畫面象徵意義豐富、幽默，讓人一下捧腹大笑、一下心揪鼻酸。除此之外，敘事的鋪陳也別具心裁，藉著林淑琪這三十多年的人生風景，理解台灣解嚴前後的社會變動與政局輪轉，如何細微影響著小琪與其他人各階段的人生選擇。整部動畫絮絮叨叨說了一個人的大半人生，但主軸仍然緊咬著一個沒有盡頭的問題：幸福是什麼？幸福存在嗎？如果存在，那麼幸福在哪裡？找到之後，幸福可不可以一直留在我身邊？

人生的課題那麼難，即使解決了這一次，也不保證下一次遇見更高深的難關時，能有足夠的力氣與之搏鬥，「追求幸福」這個大哉問在某些傷心絕對的時刻看來，簡直是一件徒勞又愚昧的事。林淑琪在最後關頭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她日後肯定會為了這個抉擇辛苦許久，並且失去更多她原先執意要追求的。但影片最後，她看著所有她現下能夠掌握、擁有的，即便是如此簡單又渺小，卻不知所以然地帶給她最徹底、最真實的快樂。她似乎找到了幸福的形貌，但她不確定這個感覺、這個狀態能持續多久，她問了一句：「可以永遠幸福嗎？」

這時候天上的阿嬤又再次出現，說傻孩子，哪裡來的永遠幸福呢？

幸福稍縱即逝，聽起來是件傷心的事，但沒有永遠，其實是件好事。沒有永遠，因此每一次出現這樣令人動容的剎那，你會想要牢牢刻在心底、用力記上一輩子。「幸福不假外求」聽起來太像是老套又浮濫的靜思語，但暫時，小琪想不到其他更貼切的形容了。她笑了一笑，想起阿嬤說的：「妹仔，人只要吃飽，就很幸福了！」看著她那個孵著發財獎券夢的老爸抱著高聲吭歌的老媽，未來的難關還得再等一等了。有什麼不能等的？等我們吃完這碗白米飯，等我們唱完這首「送你一份愛的禮物，我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