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2

By 鄧九雲

在自己的時區說故事

文字、攝影/鄧九雲

少年非常注意別人手腕上的手錶。不過那時戴著手錶的都是大人,十五歲的少年在心愛的女人眼中甚至還只是個孩子。他盯著馬戲團充氣女的手錶,以為是個玩具。

「這不是玩具是真的,在馬戲團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手錶。」充氣女說。

「那麼你們一定常爭執。」少年的語氣肯定中還是渴望確認。

「為什麼爭執?」充氣女不解。

「因為不知道要相信誰的時間。」少年說。

充氣女大笑。你幾歲?少年說,十五歲。那你是個男人了,來,幫我充氣吧。少年努力打著氣,充氣女不耐地抱怨,都充不進去啊。他回到家,跟母親說想要一支手錶,母親不答應,指著家裡牆壁上的掛鐘說:「時間,要像這樣放在一個大鐘裡,掛在家中的牆壁上才對。你幹嘛想把時間放在手錶裡,帶到外面去呢?家裡的每個人都處在同一時間裡,才是最幸福的。」

這段故事,是寺山修司《死者田園祭》裡的橋段,也是他的散文自傳《空氣女的時間志》(由大陸出版)裡同名篇章的回憶經驗。我是先讀寺山修司的文字,才認識他的電影。這篇短文,總讓我想到契訶夫的《新年的小花招》,一群等著跨年的人,各自為了自己的利益,陸續偷偷把時鐘撥快。最後女主人,看著莫名走快的時鐘,想著鍋裡沒煮熟的碗豆,硬是把時鐘撥回二十分鐘,大喊著:「讓大家再等一下吧!」這是契訶夫式的荒謬,每個人都不以為意地強迫著別人待在自己的時間裡。

大概自從有了智慧型手機,我就不真需要手錶了。記憶中的手錶只有一支藍色的 Swatch。六七年級生,可能每個人都曾有一隻 Swatch。那次應該是剛上國中,二月底生日還沒到,住校的我返家,爸爸買生日禮物給我那天正好二月十四號,後來就被當成人生的第一份情人節禮物。中午午休時,趴在桌上睡覺,手錶就在耳朵旁。一開始覺得它吵,習慣後聽著滴答滴答反而容易入眠,連晚上睡覺都戴著。Swatch 手錶最大的特色,就是秒針有腳步聲。於是時間不再無聲流動,容易被影響的人總聽得特別清楚。後來這隻藍色的手錶,在某一次跑步練習時斷了。戴在手腕上的東西掉了,都是事後才會發現。我一個人著急跑回操場,藍色的錶帶在 PU 跑道上異常明顯,彷彿遠遠就能聽見嘀嗒聲響。雖然心痛,但不知為什麼沒拿去修,之後便再也沒戴過手錶了。

這段故事,我一直記得,後來寫進短篇故事〈用走的去跳舞〉裡。現在的家裡,掛著一個非常大的時鐘,大到高度近視的我不戴眼鏡還是能看得見時間。如果可以,多麼想活在自己的時區裡,愛幾點起床幾點睡覺隨便我,愛吃幾餐就吃幾餐,一本書要寫多久就寫多久。然而,那個巨無霸時鐘,為了防止自己遲到,只是微微撥快了十分鐘而已,而我一個人住,家人與我並沒有待在同一個時間裡。

寺山修司在十歲時就在校刊上連載自己的小說,十四歲專心創作俳句,二十歲完成第一部戲劇作品,三十五歲執導第一部電影長片《拋掉書本上街去》。從文字跨足劇場到影像,不難看見他創作的原始驅動力來自何處。「母親」一直都是寺山修司的課題。少年時代因為母親的缺席,他著迷那些以母愛為主題的電影。「因為母親不在,我就每天靠著空想過活。寫著毫無銷量的短歌的我,和整天說著『想再一起生活』,卻成了妓女的母親之間,除了赤裸裸的現實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於是後來在《死者田園祭》裡,我們看見他的母親,裹上層層白粉面具,卻成為多重分身在其他三個女角上:少年暗戀的美麗人妻、馬戲團的空氣女、以及殺死自己孩子的瘋女人。寺山修司遊走在真實記憶與虛構想像的「重建回憶」裡,在作品中讓中年的自己遇上少年的自己。「關於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但你對我卻一無所知。」中年的他跟少年的自己說。

還沒從事書寫前,我是演員。在一部部作品裡面,成為不同的角色,擔任故事圖畫裡面的一小片拼圖。會開始創作小說,就是因為想說自己的故事,用想要的顏料與素材任性地畫出腦中的圖畫。一開始最方便的素材,就是自己。這個「自己」是由時間一片一片堆疊而出的事件經歷、人物相遇、所見所聞等生成的有機複合物,並且依然不斷在變形。因此一開始的創作總是充滿個人色彩,漸漸才開始擴充到其他礦產區,努力挖掘出意想不到的礦石。

一部分還得靠點運氣,更多靠的依然是努力。然而那個「自己」永遠都是創作的影子/陰影,隨著光線不斷變換。寺山修司的實驗短片《雙頭女》,大玩主體與影子,有著靈肉分離的暗示:滾著線圈的女孩漸漸與牆上的影子分離,交歡的戀人只剩繼續親熱的剪影,女人貌似開心地打著毛線,影子卻趴在桌上宛如酒醉。鏡頭翻向另外一面,影子成了實體,鏡頭漸漸拉遠,看見攝影棚的全景,私密房間成了公開佈景,工作人員上前撤道具。可是女人依然趴著,連導演都已起身離開。

我何嘗不是這麼躲在自己搭建設計的佈景裡,亦實亦虛地創作著。藉由填補回憶漏洞與重塑記憶來書寫,已漸漸不能滿足自己。野心大的時候,甚至把未來夢想結合幻想,在故事裡讓角色為「我」實現。書寫創作後再回到演戲本行時,我發現自己不再只是一塊拼圖,而是能用他者創建的角色,成為一個鳥瞰全貌的說故事的人。很像靈魂的再次降臨,帶點神秘玄學的氣氛。於是終於可以把寫作與演戲,全都當成創造,把生活用「人文」的方式,也就是利用美學的角度去看待一切,進而儲存成創作的養分資源。像個拾荒者般,解構日常的現成品,將平凡賦予新的意義,成為作品的前身。然而,那是真是假,端看你要如何定義「真實」了。

寺山修司說自己喜歡玩捉迷藏,躲著躲著有時候等到睡著了,幻想著當鬼的朋友已變成西裝筆挺的大人,用成年人的聲音喊著,找到你了。或是當鬼的他,怎麼樣都找不著躲著的朋友。原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已成了大人,而當鬼的自己卻還停留在孩童時代。這樣的幻想瀰漫著強烈的孤獨感。「我可以看到長大了的朋友們的幸福,他們卻看不到我的存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從『要做一輩子尋找別人的人』的幻想中掙脫出來。」於是寺山修司的作品,總是在打破框架,無論是記憶,或是幻想。

《死者田園祭》中,中年的他與少年的自己下了一盤棋。少年注意到中年的他戴著一支手錶。那是中年人在五年前買給自己的。十五歲的少年聽了後說:「你在二十多歲才擁有自己的第一支手錶,那麼如果我明天就買一支給自己,我就不再是你了。」中年的他下面說的這段話,下了寺山修司一生創作的註解:

「沒有人的記憶是完美的。你將會找出我所遺漏的,這就叫做成長。」

創作者透過不斷創作來前進,努力從回憶裡釋放出來,再創、修復、填補成新的記憶。透過這過程,我們才能一步一步更靠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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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九雲,演員、作者,政大韓文與廣告系雙學位畢業,英國East 15表演碩士。戲劇作品遍佈台港中。2013年演戲之餘,開始投身文本創作,散文《我的演員日記》、小說《用走的去跳舞》、《暫時無法安放的》,並同時製作監製小說劇場《說個故事給你聽》、《溫聲細語》。目前持續探索跨界創作的可能性,並努力維持自己多重身份的滿足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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