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2

By 艾莫西

說給了觀眾聽,卻無法讓該聽的人聽見:那些口白電影與我的人生

文字/艾莫西
攝影/張硯拓

最近在看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描述一個在中華商場天橋上的魔術師,進而帶出每一個圍著魔術師的人的故事。我很喜歡這類的手法,一個故事中有一個看似全然的局外人,所有人的故事卻都似乎與他的某一部分有關;而往往這樣的局外,又跟故事核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You can be as mad as a mad dog at the way things went. But when it comes to the end, you have to let it go."
「你可以像瘋狗般對周遭一切憤怒不平,你可以咒罵命運之神,但到了最後時刻,你也只能選擇放手。」
——《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

我喜歡的電影也常有這樣的手法。例如大衛.芬奇執導的《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整部故事是由年邁的女主角黛絲在病床上的口白自述,自述的角度則來自車站下那只開幕典禮後、隨即被淘汰的時鐘。關於時鐘逆轉的秘密,只有某部分的人才會懂得其中哲理。而人們總以為時鐘只是靜靜地杵在那,它告訴你時間卻沒讓你發現你同時也失去時間。時鐘總是周而復始,而底下的人們同樣也歷經了無數次的轉動,卻再也回不去了。

發現自己喜歡的電影台詞,幾乎多數都是以旁白方式呈現的。旁白通常是不存在於劇情之中的角色,這個角色可以獨立在電影故事之外,卻仍成為電影的一部分。簡單來說,就是個說故事的人。旁白的迷人在於它總能用最切中劇情的關鍵字句來破題或隱喻,它可以說出超越劇情所需要的對白,用更深切的話語來引導觀眾。

不過,這其中也有些例外。例如 2006 年的《口白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即讓片中主角違背常理地「聽見」口白,進而帶出一整個故事。當然,這樣的手法並非首例,早年在周星馳的電影中也常會出現片中主角與旁白對話的搞笑梗,最常出現的台詞多半是「誰在講話」。但《口白人生》把這樣的虛實結合成一個更為高明的劇本,片中主角開始聽得見旁白後,意外發現自己的思維與行動都無法擺脫旁白的「預言」,這旁白對他來說就像上帝,但實際上這個旁白竟是一名小說家,主角居然就是他筆下的角色。原來她的創作決定著他人的人生。

我相當喜愛《口白人生》,除了電影本身建立的奇幻外,電影亦點出了創作中的生命性。如果作者能察覺自己創作的人物其實也有生命的話,你願意賜給他怎樣的生活?你重視的是故事的精采度,還是一個個體的本質呢?

《口白人生》裡的主角過著再平凡不過的人生,他怎能想像如此百無聊賴的日子竟是專程為他寫下的文本。直到謎底解開後他才懂得,原來那些他以為只是日復一日的,其實都有著關鍵性的影響。在整體生命中,沒有任何一件事是毫無意義的。

"And we m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se things, the nuances, the anomalies, the subtleties which we assume only accessorize our days are, in fact, here for a much larger and nobler cause: They are here to save our lives."
「而我們必須記住不論是細節、異常、微妙,這所有被我們視為的理所當然一切,其實,有更重要和崇高的存在目的:它們是來拯救我們的人生的。」
——《口白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

當然,提到旁白,也不能不提 2017 年的國片《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的台語旁白可以說是整部電影的靈魂,對我來說如果把旁白抽掉,我想《大佛普拉斯》帶給我的悸動大概會少去六成。有趣的是拍紀錄片出身的黃信堯,似乎也讓他的旁白成為了整部電影中最真實的部分,他直接以導演身分破題,並在影片裡直言接下來人物會發生的事件。儘管黃信堯沒有用多華麗的字句,但這樣的平舖直述卻反倒突顯了他對片中角色的疼惜。就像是我們轉述自己朋友的故事,會用的那種口氣。那種你可能有所保留,但仍陳述了某些事的那種平靜,沒有任何評斷或試圖解釋,只是說了一件事罷了。但卻能從語調或簡短的文字中讓人感受到情感。

我覺得用情至深的旁白,往往來自最簡潔的文字,或僅僅只是描述。例如喃喃自語的內容,封存在某一段時光裡的未完待續,一個轉身就是一輩子的眼神。例如《夜奔》裡的林沖與徐少東,例如《花樣年華》裡的周慕雲與蘇麗珍。旁白有時存在的理由是遺憾,因為來不及,因為沒能說出口,於是被放在心底,於是成了口白。說給了觀眾聽,卻無法讓該聽的人聽見。這或許就是為何,口白總能說出最令觀眾難忘的話語;而或許這些話,就是創作者之所以創作出整個故事的開端吧?

例如我相信,口白之神王家衛必然是這套路數,他的每部電影都有同樣的懸念,述說的對象永遠是時間:有錯過的時間,有追不回的時間,也有困在一段歲月的時間。這些對時間的陳述幻化成影中人,成為了「原來寂寞時每個人都一樣」的偏執。事實上,王家衛的經典台詞從不說給劇中角色,他只是不斷地朝時間的洪流丟擲石頭,偶然激起了漣漪在你我心中。

而時間仍自顧自地流。

我鍾愛的電影都有旁白或口白,或許最大的原因來自這些電影裡的主角總習慣言不由衷,或是沉默。安靜的電影才會有口白,口白總讓劇中人沉默,讓遺憾發生,把最美好的字句說給了觀眾。於是我對王家衛既著迷,又矛盾地覺得他過於殘酷。如果這些話不是口白該多好?如果周慕雲勇敢說出了那關於兩張船票的假設,如果蘇麗珍能在這場假戲中說出真話,如果電話有接通,如果最後坦白的不只是樹洞…。

我有時會想著太多如果,然後發現面對面時,這些假設竟會成為一種難堪的相對。關於多麼在意或是多麼喜歡這類的事,語言真能盡述完全?我想我大概無法站在一個導演或演員面前告訴他們我是多麼地喜歡他們,怕口拙怕說不清怕忘記,或許我真正怕的是看見他眼中的不在意,於是我選擇了文字,選擇了自言自語,選擇了有朝一日,也許。

我想著那些曾經打動過我的字句們,也許它們來自某種迂迴。
我想著那些我曾寫下的字句們,它們正是來自某種迂迴。

說給了時間,也輸給了時間。
於是,成為你的口白,成為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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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莫西,1979年生,肖羊。獲選無名小站電影達人、奇摩電影摩人、金穗獎部落格評審。曾任Hitfm網站編輯、ELLE娛樂風尚頻道企劃、痞客邦電影圈社群企劃,MaisonMotion美昇國際影業資深媒體企劃。文字散見ELLE、姊妹淘、奇摩電影、關鍵評論網、KKBOX、Bark音痴路雜誌等。深信所有的書寫都有意義。有一個部落格與一個粉絲團,以心情經營,搜尋艾莫西或點此就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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