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一代宗師》《師父》《老炮兒》：那些站在男人身旁的女人

文／陳芷儀

《一代宗師》、《師父》、《老炮兒》這三部電影無疑是近幾年中國電影中我私心非常喜歡的。它們讓我喜愛的主要緣由和片中女性角色的圓潤飽滿有關，雖然它們皆以男性為主角，但每位主角身旁都不約而同有一位立體的女人，她們擁有自己的性格及原則、敢愛敢恨，她們站在男人身旁，而不甘只做男人身後的女人。

以時序背景來探，《一代宗師》、《師父》建立於民國初年，那是中國武術的黃金年代，武林也必須與不斷轉變的現實局勢協商；《老炮兒》演出的，則是中共成立後，一批仍留有傳統道義精神的老北京人試著在新北京活出自己的骨氣。三部電影，各有各的精彩。

若將《一代宗師》中的宮二、《師父》中的趙國卉，以及《老炮兒》中的話匣子抽出來看，會發現她們一方面精彩演繹那時空下的女性形象，另一方面又保有自己身而為人的性格，這種出現在電影裡，非工具性、附屬性存在的女人非常吸引我。

近日一本在同溫層裡火紅的書《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其政治性功能便是呈現了更多元的女性主義內涵。女性主義不該像是髒字，女性主義者內心的小警總不必老是警鈴大響，也不該總是在日常生活中被他人各式檢討，女性主義該被賦予更多意義和可能，這種觀點能將被黏成集體、一視同仁的女性主義者一個個拆解開來，化為鮮活的個人。

讓女人活成鮮活的個人，這些電影中的角色都做到了。

《一代宗師》宮二：我就是天意

宮二為宮家六十四手的唯一傳人，身為女人，她大膽走向清一色為男性的武學，胭脂不施，一身素袍。她不做男性凝視的對象，在葉問與宫寶森比武時，她窺視葉問多次，甚至主動向葉問下戰帖，說宮家沒有敗績，若要輸，她寧願輸給自己。

當父親被師兄馬三殺害，她沒料想宮門內竟無人有心報仇，他們說天意如此，又說宮二已有婚約在身，早非宮家人。「我就是天意。」宮二說完，解了婚約，立下終身不婚、不傳藝的誓言，只為一報殺父之仇，「別打聽我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消息，你再找個人吧。」留下這句話給未婚夫，從此拜別。

「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宮二，《一代宗師》

她愛過葉問，不怕說出口，更不怕放下。和葉問最後一次見面時，她看著台上唱戲的女人說，過去曾學過戲，皮毛而已，若當時繼續下去，現在肯定是個角兒。唱戲也好，從醫也好，賢妻良母也好，這些旁人認為女人能做的事，她全不要，因為她不把自己看做女人，她只是她自己。

民國是女性思想解放的重要時期，隨著西方思潮的進入，女人開始對封建時期的三從四德產生懷疑，解了纏足，各類社會運動也興起。活在這種新舊交合時代的女人，身上背著傳統的壓抑，內心卻有蠢蠢欲動的，對自由的渴望。宮二即是如此，即便傳統道德仍在她身上作祟，她信仰自己所信，不相信宿命。

《師父》趙國卉：女人過的是自己的生活

曾結過婚的女人，曾生過孩子的女人，還有沒有價值？趙國卉的名聲壞了，因為她不僅結過婚，生過孩子，對象還是個洋人。在那之後，沒男人再敢要她，但她有骨氣，在俄國餐廳工作，能養活自己。陳識向她求婚那晚，她要求要有吃不完的螃蟹，還拿了分手贍養費，她說，天津女人不離開天津，要回山東的話，就得散了。

「花花草草，有人看會死，沒人看也會死。男人對女人不重要，女人過的是自己的生死。」——趙國卉，《師父》

趙國卉不輕易將自己交給別人，陰柔和陽剛同時存在她身上，她驕傲冷靜，有自己的原則，也有一顆柔軟的心。當她發現陳識只想利用她和徒弟發揚自己時，即便心裡已有陳識，仍選擇轉身離去，因為她心中自有黑與白的尺度，越過了界，無可原諒。

而待陳識想通，決定出手為徒弟報仇時，趙國卉便認了此人了。陳識成了她的家，看著他從武館破門出來，這位天津女人終於願意離開天津，她撕了旗袍，拔腿狂奔追著陳識，最後追丟了，她坐在月台上，面對緊跟而來的威脅，低聲說了一句：「我男人犯的事，我扛。」那說話對象是天津武館大佬鄒館長，同為女人，她笑了一笑說，「老規矩，逃了就等於死了。」那是天津女人的默契，男人打天下，女人要守住，此刻男人女人是肩併著肩的。

《師父》導演徐浩峰，同時也是《一代宗師》編劇之一，他自稱女性主義者，筆下能寫出有趣的女性角色，在他眼中趙國卉是總經理級的女人，不用拉扯嗓子大喊，男人自會歸順。按照這樣的邏輯，《老炮兒》裡的話匣子便是經理級的北京大妞，當街追趕、管訓男人，話一堆，但辦事能力絕對一流。

《老炮兒》話匣子：男人，他媽的給我站住！

話匣子出場第一幕，是和六爺的情慾戲，她背對著六爺，被壓在窗台上，但六爺才剛開始就不行了，她沒大驚小怪，穿好衣服就抽起菸來。話匣子太懂六爺，即便眼前的他是如此窘困且不合時宜，她仍疼惜且敬畏著他。

六爺為了救出兒子四處籌錢，話匣子才剛直接地說沒錢，又甩了一筆錢給他，兩人之間的愛沒有明說，卻真實存在那裡。六爺與兒子重修舊好，病重躺在醫院裡，求兒子別答應醫生動刀：

「你是我最親的人了。」
「那霞姨（話匣子）呢？」
「女人？」

六爺嘴硬，說女人不可靠，但話匣子是他一生最信任的人，從他偷偷將房契從窗戶外丟到話匣子房裡時就知道。最後六爺從醫院逃了，他奔向自由，話匣子在後頭追著，「他媽的還跑？給我站住！張學軍！」六爺這樣一個曾叱吒江湖，讓許多人要敬畏三分的對象，也只有話匣子敢這樣罵了。

「你他媽腳底踩輪了？你還能跑到月亮上去？」——話匣子，《老炮兒》

話匣子在片中的角色像針線，串起六爺的過去和現在、他早年的義氣風發和晚年的孤獨落寞，也串起六爺和兒子之間的情感，破碎的都一針針補上了。《老炮兒》角色全是男人，陽剛氣味很重，話匣子的出現卻不單是擺著好看而已，沒有她，這部戲成不了。

宮二、趙國卉、話匣子，這三位中國電影裡我非常喜愛的角色，有情有義、有血有肉，她們不等著被男人拯救，也不期待依靠男人過活；有男人也好，沒男人也罷，女人不僅能照顧自己，男人有需要時，女人還能扛。這些特質都是我在身邊女性朋友身上能看見的，真正縮小了電影與現實差距。

近年來，《神力女超人》、《黑魔女》、《冰雪奇緣》、《攻敵必救》、《關鍵少數》等以女性為主線發展故事的西方電影逐漸增多，相較之下，華語電影便較為缺乏此類主題，此時這些女性角色更為重要。我對她們是抱有期待的，也期待觀眾對這些被塑造得好的女性角色在意更多、喜愛更多，然後終有一天，電影裡的她們能從男人身旁再向前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