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雞的故事

文字／陳栢青
收藏／Lynn Yang
攝影／Adrian Lin

周俊偉坐在我隔壁，高中第八節，最後一排，水泥地上窗框線條隨日照移動得比後方鐘面上指針慢，和九零年代一樣，你以為他永遠不會過去。

周俊偉睡著了。

人在鬆懈的時候會變成周俊偉。他睡著了。睫毛在垂釣，小腿肌肉紓緩，用水抓成尖刺的頭髮塌倒額頭上，空氣裡線條都軟下來了，人畜無害。那時候他最像周俊偉。雖然我沒看過真的周俊偉睡著的樣子。但只要無害，就該被傷害。忽然很想鬧他，想把他粗粗的眉毛用麥克筆連起來。耳朵靠近聽他微張的嘴在說什麼？課本被手肘遮起來的部分是筆記還是塗鴉？

周俊偉開始紅的時候，我的成績隨著變差。沉迷偶像有害學業，其實只是因為老師按照成績排座位而已。很開心考不好，反正隨時都能回去前面。考卷隨便寫一寫，我只是想去後排認識周俊偉。書包拖著，小提袋拎起來，桌子裡又是書又是考卷要來回搬好幾次，還有沒喝完的蘋果牛奶，壓開封口有一種青春期男生打呵欠的氣味，不知道是放久了，還是很深的裡面有東西在壞掉。「後面很髒欸」、「欸，你桌子沒對齊線」，離他很近，小女生那樣拼命找話丟出來，結果心變得比指甲縫還細，捏蓮花指挑眉抬下巴找荏子一臉尖酸樣，其實已經氣喘吁吁用盡心力了。

操，你很吵欸。

結果他只是冷冷回一句。換邊趴下來。醒過來的四十五度角的周俊偉。他有讓人癢的特質。有點壞，狗眼睛一樣垂下來的眼。腫腫的臉皮，一臉莫可奈何，其實是不管己事。人在淡出，心在收訊範圍外，誰都不鳥，那也不太壞，可就是一種酷了。真的周俊偉會是這樣嗎？

不是他像周俊偉，我覺得是周俊偉像他。

高中時默默開始喜歡周俊偉。別人都在傳，我是你的寶。1997 年以一張《我愛你》專輯大紅。買這張專輯的人都該譴責。這麼輕易公開示愛，唱片行裡每問一次唱片，就是一次告白。好意思嗎？

那時候豐原有兩家唱片行。搭到一中街，又有兩家。花一個下午反覆去櫃檯問。

「你要什麼？」
「周俊偉我愛你。」

高中生真好騙。但話說回來，多老多小都一樣，一旦成為誰的粉，誰都只是高中生。楞頭傻腦，未語先怯，心裡很多小劇場，你怎連話都說不清楚。清醒點吧，你要什麼？

我要周俊偉你愛我。

英文課教祈使句型。願望應該是這樣才對。話要這樣說才對。CD 會繼續轉。沒人知道這會變成我這一生一首不存在的主打歌。苦苦追求。從未擁有。

你要什麼？

我要你愛我。

但唱片一張一張出，戀情一次一次談，總是我愛你。

後來周俊偉哪裡去了？

「要不要去廁所？」，周俊偉忽然問。那種挑釁的眉眼，是幾年後才會在偶像劇裡出現的那種，像是邀請，其實不容拒絕。

手招著，眉眼廁所隔間門關起來。熟練的叼著。原來是抽煙。

「欸，還是不要了。」

搖搖手，心底有一種悵然若有所失，搞什麼，就這樣而已？一定有比抽煙更危險，更禁忌的事情啊。但我也說不出那是什麼，身體每天都在長，早發的毛髮比那時的想像力旺盛。我說我在廁所外面等就好了。抬頭看隔板上煙霧裊裊，忽然又覺得可惜，其實很想踏進去。想被納入一個小群體。想被包圍。

偶爾聽到他的笑聲。夾雜幾句髒話。啊啊啊啊不要啦，你很哭杯欸。到底那裡面發生什麼事情呢？進不去的世界，光影緩移，那樣無事也便就是永恆的下午，啊，好想被他鬧。想刻意裝傻，被他用手臂環繞著脖子作勢要挾要勒，彼此罵罵咧咧，望向彼此眼神無比清澈。

後來，周俊偉的雞雞就被切掉了。

我是看到這一幕的第五千個人嗎？周俊偉的朋友找來女生，幾個大男孩輪著上，後來他們一個先被劃開肚子，一個劃開了虎口，輪到周俊偉，還在當口，騎在上頭，結果射出來的那一刻，人家刀子背後往前伸，由上往下一揮。充血變成噴血，順湧而出濺得彼此一頭一臉，一張臉上分不出是痛還是痛快，未認雞先認人，我是在這時才認出，啊，這不就是周俊偉嗎？

別人都在傳，我是你的寶。

那已經是兩千年的事情了。後來周俊偉和范曉萱分手。又後來，彭浩翔拍了《維多利亞壹號》，對，就是切掉周俊偉雞雞的那部電影。我離開小鎮。洗身分那樣去了台北上了大學，很多事情就這樣跟著過去。過去了，2016 年 9 月蘋果日報新聞標題是〈與劉德華合唱紅過無人認得路人周俊偉〉，看到的瞬間，和九零年代的自己擦身而過，應該也不會認出來。終究，我連他的臉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他的雞雞。有人下體代替他的臉，要紅不紅的男明星特別讓人惆悵，不如說他太容易讓人對號入座，現在誰都有點故事，記不得他的故事，那正好就是他的故事，他被切掉，我們在空虛中充滿。這是我們的故事。

到底跟他一起度過怎樣的時光？想起了只有幾句歌詞，和那些比午後還要持久的夏日煙氣。

（欸，2017 的周俊偉，你過得好嗎？）

（好想記得你的臉喔。）

2017 年快結束的時候，我遇見彭浩翔。很驚喜，更生氣，劈頭就是，欸，你為什麼要切掉周俊偉的雞雞呢？

彭浩翔說，說到這件事情啊。於是我們進入一個對細節考究，日本職人那樣一個步驟都不能錯半空有刻度對準的瓶中世界，彭浩翔說，他拍《維多利亞壹號》時最大的困擾就是，如果雞雞在最硬的時候被切下來，你要知道，他不只會縮短，還會同時縮小。你懂吧，導演開始用手指筆劃，雞雞實在是太神奇的東西。他必須在長度上縮短，又要在圓周直徑上內縮。他同時挑戰兩個維度的測量，在呈現上便顯得困難。

特效是泰國團隊做的。彭浩翔說他開會在黑板上畫，一邊描述腦海裡那地上猶自搏動的半截要怎樣同步縮小，台下有翻譯，粵語翻泰語，很認真，一句一句，整個團隊都聚精會神在做筆記。氣氛肅殺，好像高中會考。

雞雞筆記。

對，他們回泰國試驗了三個月。拍了短片傳過來，彭浩翔說他滑開手機，裡頭都是各種雞雞縮水影片。「不知道的人看了，以為我變態的。」

「後來香港電檢處不讓我過，我跑去跟他們講理。我說我都拍三級片了，你們還不讓我過，要我剪，電檢小姐說，三級片有規定，不能拍男性勃起。」

「我就氣上來了，我說，那我們來定義勃起的定義呀。什麼是勃起？至少要在身體上才算勃起，雞雞都離開身體，這就不是勃起！」

所有人都卡在那個節骨眼上。和那個尺幅吋縮，從外觀從長度同時縮水的海綿物體槓上了，一派認真，精雕細琢，戴起放大鏡那樣逐存逐截檢視。絲毫必較。

但毫無意義啊。

和你在大水包圍的長廊上奔跑到最後。髮絲長出雨，眉毛變成屋簷，體育服都濕了。好想再跟著跑一下，那時你掠開我垂下的瀏海。

但也就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我們已經用盡氣力。雖然那時候沒有雞雞。

這樣已經很滿足了。

那一開始就是沒有雞雞的故事。接下來是雞雞也沒有了的故事。

後來我們什麼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