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3

By 鄧九雲

鄧九雲 X 黃健瑋|再見希斯萊傑(三之二)

健瑋:

我一直問自己,我怕什麼?

我當然不可能什麼都不怕,可是我想了很久,像失憶症那樣記不起自己到底是誰。怕高嗎?一點都不。小時候我喜歡跳水,泳池很深,我很小,我會從很遠一方助跑狠狠一躍而下,甚至爬上平台的欄杆,像走一段鋼索,直到失去平衡,讓自己掉落水中。貓空纜車一落成,我迫不及待去排隊,透明的車廂,腳底一覽無遺的山景,越爬越高心跳變快,不是恐懼,是興奮。我一點都不怕高,因為我渴望墜落。

墜落的確是一件很美的事。就像你說曾花很長的時間放縱自己一樣,我也曾讓自己想摔就摔,甚至沒管下面是水池或體操軟墊還是水泥地或柏油路。想落就墜,拽著我的那些手可能也拉傷了,自己覺得痛,而且不痛快。沒想過那跟自由有什麼關係,大概腦袋也有點輕微震壞了。

後來是覺得累才停止的。也不是想通了什麼大道理,就突然有一天覺得這樣搞下去真勞民傷財,於是把亂摔亂跳的精力拿去鍛鍊身體,坐下來好好看書。想起幾年前在美國滑雪時,坐著毫無車廂的纜車上山,只有一根安全桿擋著身體。我閉上眼,不看底下白茫茫的雪,緊緊抓著那條鐵柱,朋友以為我怕高,其實我是在享受那股想跳下去的慾望。墜落的美是有毒的癮,懂得了就好。

所以我不怕高。我怕的是旋轉。希斯.萊傑在影片裡很多自拍的畫面,都是三百六十度轉個不停。跳舞的時候我最痛恨轉圈,只要一圈我就頭暈,身體不想動了心裡也不高興了。我討厭回到原點,更不喜歡有所謂的軸心,繞著它轉,或快或慢還要抵抗離心力。我其實更願意被甩出去,卻又沒有那個膽。

小朋友玩轉圈遊戲時總在大笑。希斯萊傑拍自己的時候也大多在笑。我們都知道笑不過是一種表情,不一定代表任何真實情緒。這部紀錄片,讓我有一種沒看到比看到更多的感覺,那些笑容的前前後後都沒有被留下來,不是嗎?最後剪輯留下的影像,只是希斯.萊傑的一小角冰山罷了。像前陣子的紀錄片《曼菲》,留下的也是親朋好友對羅曼菲的思念與想法。對我來說,那不是他們,是別人眼中的投射。而我更好奇他們眼中的自己。可惜這就會超越紀錄片的概念了。我們創造出影像,是為了要留住我們愛的以及將要失去的。

無論是演員或舞者留下最清楚的自己,就在作品裡了。我是相信任何一個角色都可以從演員自己身上開始發展,好比每個人的內在都會有陽性與陰性的一面。角色功課是透過各種方式,把自己身上最靠近的特質精化,不相干的特質隱藏起來。所以像希斯.萊傑有這麼多好作品的演員,在觀眾面前其實早已赤裸了。可是我還是感到可惜,看完電影之後非常難過,應該還有很長很長的路可以走,他自己知道嗎?

寫到這,我想起來了。

我最怕的原來是未來。

九雲

九雲:

我在當小男生的時候很調皮,常被打被罵,不論是打還是罵,我常常會不自覺笑出來,然後就會被打罵得更慘。笑的原因,現在想起來,是因為意識到情境的荒謬,以及對這荒謬情境的無力感,無法反抗,心裡的動能,在肢體的困境下,跑到了臉上,對這荒謬一笑。無法處理,那就笑吧。爾後也常常如此,成長後,遇到的困境各式各樣,無能為力,所以就笑。當然,這只是笑的一個面向,當然有快樂的、禮貌的,冷漠的……各種笑。也因此,我對「笑」是敏感的。

在影片中,常常看見希斯.萊傑笑著各種笑容,十分迷人,但看著這些笑容時,我想到的都是他在紐約自宅中,赤裸著身子,飛翔在床上,身邊散著藥罐的樣子。

影片中,有他平日自己拍下的自己身影,有他在電影中各種樣貌,都清清楚楚地留下來了,我們看到他的成長、發展,他驚人的演出,和難得的憂鬱,都是不同時間的他。但他在床上飛翔的那一幕(在我腦海中),卻沒有時間,永遠靜止。

對我來說,因為演員的這個身分,對時間和別人有不一樣的感受。我們的身影在不同時期的工作中,都確確實實地被記錄下來,以作品/角色的樣子流傳世間。我偶爾看到自己的作品,即使只隔一兩年的,人的樣貌卻完全不同,常叫自己吃驚。

因此讓我產生一個想法:會不會,在每個時間裡,我們都是不一樣的人,只是我們的自我,讓我們以為自己是同一個人。其實時間不是連續的,所有的事情都早已發生,每個瞬間,都是永恆,不會消逝。就如同電影一樣,當我想念希斯.萊傑時,我就放入碟片,他還是在懷俄明的山上,或是高譚市裡,或是……。

我替希斯.萊傑感到幸運,也替自己感到幸運。其實,我們都可以沒有明天。

2000 年,我們剛躲過世界末日,那年夏天,我給在遠方的戀人寫了三封長信。我那時十九歲,正在排練人生第一齣在外正式售票演出的舞台劇,事事新鮮,偶爾和朋友打撞球聊天,偶爾和同學飲酒做樂,偶爾在騎著摩托車時唱歌。不論做什麼事,我心裡都有她在遙遠高地的身影,或許她正喝酒跳舞,或許她正站在廣闊的山脈前沉思,或者,她在世界的盡頭給我寫信。我想念時,她就在我眼前。

如今,戀人已遠,而信也不知道收在哪個角落裡了。但對我來說,那個夏天,就像一齣電影,永恆不移。只是輕輕悄悄的,放在某個時間的架子上了。

昨日,今時,明天。我覺得,不過是美麗的字眼罷了。所以或許,我們不用恐懼。

願你擁有每個瞬間。

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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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九雲,演員、作者,政大韓文與廣告系雙學位畢業,英國East 15表演碩士。戲劇作品遍佈台港中。2013年演戲之餘,開始投身文本創作,散文《我的演員日記》、小說《用走的去跳舞》、《暫時無法安放的》,並同時製作監製小說劇場《說個故事給你聽》、《溫聲細語》。目前持續探索跨界創作的可能性,並努力維持自己多重身份的滿足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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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健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畢業。劇場演出經驗豐富,亦曾參與多部電影及電視劇演出。二○○一年憑電影《石碇的夏天》榮獲臺北電影節最佳新人獎。代表作品有《一年之初》、《陽陽》、《歸途》、《白米炸彈客》、《健忘村》及電視劇《含苞欲墜的每一天》、《麻醉風暴1、2》等。曾獲提名金馬獎最佳男配角及金鐘獎最佳男主角。舞臺演出則有非常林奕華《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恨嫁家族》《我城劇場我記得》及《紅樓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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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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