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3

By 陳煒智(Edwin W. Chen)

重歌曲輕配樂的華語電影音樂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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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電影配樂」這個話題,相信影迷朋友每人心裡都有一整套的「荒島錄音」,囊括各大名家的各大名作,可以聽一輩子不厭煩的那種!曾幾何時,電影配樂已從好萊塢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才好的有聲電影發展初期,一步一步成為錄音產業界獨門獨戶的一種特別門類;甚至有不少朋友在討論「電影配樂」時,不自覺將之抽離出電影敘事的整體,把它當成「可以單獨聆賞的音樂」進行各項點評。

這或許是電影配樂在當代某些觀眾、聽眾心目中的地位,也或許是電影配樂在其敘事作用被隱去之餘,因為它內建的敘事特性影響到整個音樂的色澤、氣質、韻味,從而延伸而出的聽覺深度與審美趣味。久而久之,它本身成為某些影癡樂迷習慣單獨消費的商品,也逐漸擁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不過話說回來,它之所以被創作出來,歸根結柢,仍然是為了服務電影故事、深掘情節與角色人物內在,並增擴敘事的空間;討論電影配樂而不將之視為電影的一部份,事實上是有些本末倒置,以偏概全的。

但另一方面,我們談到電影歌曲,比起單純的配樂它似乎又多了別種模樣的消費價值。同樣地,它在電影敘事整體裡,必然有一定的作用,而當它被單獨提出作為「單曲」欣賞時,它的「獨立生命」與我們所置身的大眾流行文化織成的紋理,又隱然允許了我們把電影歌曲和電影敘事分開享用;在許多情況下,一部平淡無奇的電影,卻會因為一首歌曲,突然擁有了傳世的價值。我們或許早已忘記電影的細節、故事的內容,但這些歌曲一響起(有的時候還不是『歌』,可能只是『配樂』裡一段如歌的旋律),強烈的畫面感、朦朧而美好的視聽印象,便長相左右。

當我們把關注焦點轉向華語影壇的電影音樂,自默片時代楊耐梅阮玲玉以降,歌曲由最早的電影放映至一半,屏幕揭開,露出與畫面裡一模一樣的布景、女星端坐其中,藉歌抒情,唱罷再闔上屏幕,繼續電影放映——這樣的噱頭,逐漸形成所謂「無歌不成片」的敘事傳統,影響之深,無遠弗屆,甚至學院派大作曲家如黃自等,也都以此新興媒介為發表平台,創作藝術歌曲〈天倫〉等(為同名電影主題曲)。1940 年代的華語影壇,「影歌雙棲」的紅星密度之高,令人嘖嘖稱奇,大師級的黃貽鈞、金律聲、陳歌辛等,也都投身電影歌曲及音樂編作。

戰後時節,中港台電影發展重新洗盤、歸位,港台國片的黃金歲月約莫由 1950 年代中後期至 1980 年代中後期,在這將近三十年的時間中,令人驚訝的是電影音樂竟然沒有隨著「國片起飛」而一同起飛!它呈現出極端的現象,在某些創作環境底下,它獲得幾乎等同於好萊塢的宏大格局及創意空間,在另外的例子裡,廣播電台「罐頭音樂」的操作模式又成為整個產業的主要操作模式。回顧影史歷程,「重歌曲」而「輕配樂」的現象,可謂這段時期華語電影的最大特色之一。

「重歌曲」自然是為了電影歌曲帶來的附加價值。歌曲能迅速傳播——無論電台或電視、唱片販售等等——致使各地片商總會事先詢問「有沒有插曲?插曲幾首?詞曲是誰?主唱是誰?」,滿意之後這才下單付訂金,製片方(尤其獨立製片)也才有資本可以展開拍攝。至於「輕配樂」,嚴格說起來也不太令人意外,作曲家加上樂團的開銷、錄音室的開銷、聲帶的開銷、後期混音等等各方面的開銷,非同小可。更有甚者,此際的華語電影「原聲配樂唱片」並不是錄音市場上的流行產物,除非黃梅調歌唱片可能另當別論,要讓普羅大眾掏腰包去購買什麼《啞女情深》《街頭巷尾》的配樂唱片,或要讓廣播電台播送這些電影的配樂,幾乎不可能。換句話說,除非像中影,像邵氏、國泰集團的電懋,像台製廠,或者李翰祥國聯公司在勵精圖治、大展鴻圖的發展前期,才比較有可能撥出預算,完成電影工作對於「配樂」這門藝術的種種講究,否則更多時候,還是以現成既有的唱片(或者其他電影的現成配樂)重新編輯剪接,像廣播劇的配樂工作一樣,組合成一部電影的所謂「音樂」環節。

筆者此處特別用引號標記了「音樂」這個詞彙。在這個階段的港台華語電影,「作曲」和「音樂」是兩種不同的工作,「作曲」指的是插曲的作曲人,而「音樂」指的就是「scoring」,就是「配樂」。業界稍有名氣的作曲家對撰寫插曲自然得心應手,但談起「scoring」就不一樣了。「配樂」需要掐準時間長度,20 秒、30 秒、1分 12 秒......諸如此類,錄音時一邊指揮,一邊看著大銀幕上的畫面,一邊與導演、製片等溝通,比起一首首單曲所能快速累積的名與利,電影配樂在當時的華語影壇的確是極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李翰祥國聯公司的力作《狀元及第》,在目前所有可考證的文獻史料裡顯示,應該是華語影史上第一部(或云最重要的一部)以電影作曲家為宣傳焦點的作品
李翰祥國聯公司的力作《狀元及第》,在目前所有可考證的文獻史料裡顯示,應該是華語影史上第一部(或云最重要的一部)以電影作曲家為宣傳焦點的作品
(上圖為《狀元及第》預告片拍攝時的現場照片。這支短片由李翰祥導演親自掌舵,照片正中央立於指揮台者即為作曲家周藍萍,坐在攝影機上的便是李翰祥。1964 年 5 月 12 日起拍攝,攝製地點應該是在台製廠當時位於南海路植物園裡的大攝影棚。預算號稱有新台幣 8、9 萬元。整部短片色彩柔沉明媚,攝影運鏡及場面調度驚人無比。一開始是周藍萍正面特寫,他低著頭,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長指揮棒,正在細讀樂譜,接著開始錄音。「肅靜」燈亮,畫面拉開,碩大無朋的黑暗空間裡,集合來自中廣國樂團、省立交響樂團、國防部示範樂隊等專家樂師組成的中西合璧超大樂團,另一方面,合唱陣容則包括師大及政大合唱團,全著制服,手捧曲譜,行動整齊劃一,只見周藍萍立於高台上,前方是樂隊,後方是歌隊,加起來號稱一百多位聲樂與器樂人士,緊接著拍板三聲打,大鑼一響,李翰祥最著名的推軌鏡頭就開始在這個專業的音樂空間中遊移!)(周揚明提供)

說起華語電影配樂大師,英年早逝的朱永鎮(聲樂家朱苔麗之父)大概是戰後台灣影壇的最前鋒;前輩影人憶起這位足跨古典音樂、音樂教育與電影界的專家,對他運用隆隆鼓聲打擊的效果,印象極深。在朱永鎮之後,特別值得一提的應該就是周藍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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