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9

By 林紙鶴

閃瞬的北國之聲:寫於約翰.約翰森驟逝之後

今年二月的德國柏林,殞落了一位作曲家,哀悼消息迅速在社群媒體上傳開,「不可置信」是每個人當下的反應。他是約翰.約翰森(Jóhann Jóhannsson),年僅 48歲。多數人在《愛的萬物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2014)認識他,我則從《世界異戰》(Battle: Los Angeles,2011)的預告片配樂開始聽見他。

他來自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童年學過鋼琴跟長號,大學唸的是語言跟文學,卻不減對於音樂的熱情。非科班背景,讓他能廣泛接觸不同類型的曲風,包括龐克、爵士、金屬;也參與過冰島當地的獨立搖滾樂隊,彈過一陣子吉他。這些 90 年代的經驗,成了他後來作曲的養份,並逐漸專注於電子音樂的表現;首張創作專輯《Englabörn》(2002)便是他的心得報告,集結了室內樂與電子、人聲的重奏音響。

 

(2011年現場演出〈Sálfræðingur〉實況)

同名曲目〈Englabörn〉的提琴起伏,有著稍微急促的熱情,然整張專輯卻為悲傷低迴的敘述,寧靜簡約的聆聽感受被視為屬於「神聖簡約主義」(holy minimalism),一種鋪上宗教色彩的東歐極簡樂派。在後續曲目中,約翰森的創作手法就像電影配樂,像〈Sálfræðingur〉就是主旋律的變奏,以舒緩的電子節奏配上弦樂器三連音的來回拉奏。而其實,《Englabörn》就是為劇場作品而寫的配樂,聽者也能藉此一窺約翰森早期創作的身影。

兩年後,約翰森跨刀影像配樂,嘗試在地的喜劇電影《冰島姑娘》(Dís,2004),譜出青春陽光的爽朗電音,是他難得的暖心小品。四四拍龐克鼓聲與電吉他刷彈的〈10 Rokkstig〉,以及冰島女孩葛芮恩塔(Ragnheiður Gröndal)溫柔配唱的電影主題曲〈Dís〉,完全異於冰島土地給人的凍寒意象;鋼琴獨奏〈Ruslpóstur〉的夢境感,更是令人驚艷地、難以跟他向來嚴肅沉靜的形象劃上等號。

 

(《冰島姑娘》電影主題曲〈Dís〉)

同年,約翰森也發表了第二張創作專輯《Virðulegu Forsetar》(2004),被視為《Englabörn》的進階;直到第三張專輯《IBM 1401, A User's Manual》(2006)問世,才真正建構出今日約翰森的音樂面貌。所謂「IBM 1401」,是 IBM 電腦公司於 1959 年出產的產品型號,約翰森的父親便是擔任電腦維修工程師,啟發兒子後來的創作企劃。整部作品有著飽滿揪心的龐大弦樂,約翰森不僅獻給父親,也獻給科技與人類之間的發展歷程。然,約翰森應該從未想到,他波瀾壯闊的第五樂章〈The Sun's Gone Dim And The Sky's Turned Black〉,會是五年後投向好萊塢產業的一顆巨石。

描述外星人攻占洛杉磯的科幻電影《世界異戰》,本身即有末日絕境的背景設計,而上映之前的預告片,製作公司拿約翰森的「第五樂章」作為配樂,沒想到「絕望感」效果出奇得好。重覆數次的英文歌詞,一如電影營造的黑夜壓迫,悲壯痛楚的弦樂與高音人聲,則於曲末鋪天蓋地襲捲上來。講真的,約翰森這首比布萊恩.泰勒(Brian Tyler)吵翻天的電影原創配樂,還更打動人心,像是幫人類在無垠黑暗中尋覓救贖;也因為這首輓歌,我認識了這位遙遠北國的創作者。

 

(《世界異戰》預告片的〈The Sun's Gone Dim And The Sky's Turned Black〉)

冰島性格的孤寂之聲,讓遠在美國的實驗影像導演比爾.莫里森(Bill Morrison)感興趣,就如《世界異戰》預告片的製作承包商慧「耳」獨具一般,莫里森剪裁現成的原始影像與新聞資料,製作出一部談論早年煤礦產業的紀錄片《礦工頌歌》(The Miner's Hymns,2010),並邀請約翰森譜寫配樂。這是他繼《冰島姑娘》之後,第二部參與影像並有發售原聲帶的作品,曲風晦澀暗沉,偶爾只聞蒼茫的銅管吹奏,以及粗糙渾沌的雜訊質感。完全異於《Englabörn》以降的豐沛弦樂編排,更別說是《冰島姑娘》的清爽甜美。

同樣也因為「IBM 1401」串起異國緣份的中國導演婁燁便說:「我的攝影師當年推薦我去聽他的音樂,結果我非常著迷」。婁燁講述第三者戰爭的《浮城謎事》(Mystery,2012)除了延續與伊朗籍音樂家雅茲達尼爾(Peyman Yazdanian)的合作,也寫信邀請約翰森一塊加入。後來,影片報名台灣的金馬獎,拿了最佳音樂,婁燁把獎座寄給未能來台北領獎的約翰森,可惜《浮城謎事》並未發行原聲帶。更有趣的是:他們從未見過彼此。

 

(來自《哥本哈根之夢》的〈They Fed the Sparrows Leftovers and Offered Grass to Scherfig's Turtle〉)

同年,約翰森擔任丹麥導演肯斯特納 (Max Kestner)為家園拍攝的紀錄片《哥本哈根之夢》(Dreams In Copenhagen,2012)配樂,再度讓他重返北歐緯度的寫情崗位:鋼琴、木管、晶瑩的電子音訊跟動人舒緩的弦樂,靜謐探尋冬夜下的丹麥首都。曲名超長的〈They Fed the Sparrows Leftovers and Offered Grass to Scherfig's Turtle〉,輕盈步伐就像在街角瞥見的溫和景像,這種為城市寫曲的精神,一如台灣音樂家李欣芸受託賦曲的〈台北行板〉。我最愛的一段和絃,出現於〈A Memorial Garden on Enghavevej〉流水般的大鍵琴;尾曲〈They Imagine the City Growing out Into the Ocean〉則邀請冰島大提琴家希爾杜.古納都切(Hildur Guðnadóttir)獻聲,更添寒夜裡的幽夢迷情。

某日,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收到一份音樂資料,寄自約翰森的美國經紀人,他聽完非常喜歡,或許就如婁燁的感受。於是他決定委託約翰森製作《私法爭鋒》(Prisoners,2013)的配樂,這是約翰森開始踏入好萊塢商業電影的首作。而且他從一開始拍攝就參與團隊,不僅讀了劇本、寫了些 demo,也提供可能適合搭配影像的舊作品給維勒納夫,當作「入戲」參考。

 

(《私法爭鋒》的〈Through Falling Snow〉)

冷澀抑鬱的《私法爭鋒》有著阿帕拉契山脈的寒林場景、煎熬絕望的人父人母,與鋒利卑劣的犯罪情節,約翰森必然得烘托這些扭曲的人性。於是有了〈I Can't Find Them〉灑著無助眼淚的水晶琴(cristal baschet),以及乍似出現希望(卻渺茫)的〈Through Falling Snow〉,振奮舞動著弦樂音階。他還引用自己的獨立舊作《And In The Endless Pause There Came The Sound Of Bees》(2009),藉著〈Escape〉拖沓弦音與蒼茫痛苦的大提琴,帶出劇中無垠的恐懼黑暗。整部電影的影/音搭配,令人想起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針鋒相對》(Insomnia,2002)大衛.朱萊安(David Julyan)如墜五里霧般的渾沌聲響。

相較於《私法爭鋒》名氣上的強度,約翰森另一部同年案約《毒警追蹤》(McCanick,2013)就黯淡許多,手法多是以綿長弦音鋪陳,但不失幾段如〈Payphone〉略帶爵士味的佳曲,或是以劇中兩角命名、編曲迴異的〈Simon's Theme〉跟〈McCanick〉。隔年,約翰森與瑞典聲音藝術家尼爾森(BJ Nilsen)共同接了一部 B 級製作的驚悚片《厄孕驚魂》(I Am Here,2014),配樂充斥著玄秘黑暗的環境氣質,但整體未有驚喜亮點。倒是同名主題曲〈I Am Here〉用了天主教聖歌《又聖母經》(Salve Regina)的宗教元素,獨唱編曲細膩沉靜,電子音色再現《哥本哈根之夢》,同時也暗喻片中女主角「瑪麗亞」的名字。

 

(《愛的萬物論》的〈Domestic Pressures〉)

還好,製作 B 級片配樂的窘境,並沒有讓約翰森的運勢變差,同年另一部以物理界巨擘霍金(Stephen Hawking)故事為主軸的《愛的萬物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2014),便是約翰森飛揚好萊塢事業的重要逗點。一改以往用筆,轉向有如古典學院派的優雅管弦編曲,無時無刻插敘明亮動人的旋律,讓他藉此站上美國奧斯卡、英國奧斯卡的雙料提名,還抱走一座金球獎最佳音樂。尤其圓舞曲結構的〈Domestic Pressures〉,初聽還會讓人誤以為是另一位法國作曲家亞歷山大.戴斯培(Alexandre Desplat)的精巧手藝。

大多數影迷因《愛的萬物論》認識了約翰森,至於那些從最初就注意到他在遠方歐洲的聲響的樂迷,則欣喜見證他的才賦,在跨入電影產業後受到另一族群的注目。而金獎加身的約翰森,並未從此「轉性」成為學院抒情家,丹尼.維勒納夫的《怒火邊界》(Sicario,2015)開拍前就找上約翰森,延續上次《私法爭鋒》的合作模式,這是一部異常凶險緊繃的劇本,導演冀望約翰森能創造一種「從腳底就能感受到威脅」、足以傳遞美墨毒品戰爭毫無解套餘地的黑暗音響。

 

(簡介《怒火邊界》原聲帶的片花)

於是,約翰森走訪幾趟拍攝現場,像是原聲帶封面、女主角獨行的那段運毒隧道,感受契瓦瓦沙漠(Chihuahuan Desert)炙熱的邊境危機。〈Desert Music〉蒼茫泣訴的大提琴,依舊來自希爾杜.古納都切,她琴弓下的北國寒氣,也能吹拂著墨西哥的悲傷黃沙;但大量低頻戰鼓般的電子節奏,才是《怒火邊界》冰冷兇狠的所在。顯然,約翰森將先前驚悚片的實驗經驗持續發酵,幫助電影推出強烈的無力感受,影片成功之後帶動了整體效應,於是約翰森再次獲得美英奧斯卡的雙料提名。

連續兩年,以性格迴異的曲風站上金獎聚光燈,感覺他的事業都快比馬克思.李希特(Max Richter)還成績斐然,畢竟有時候約翰森的曲路,會被人拿來跟年齡相仿的李希特一塊討論。兩位都是闖蕩歐陸當代樂界、擅長編織古典與電子後搖的跨界好手,同樣依循極簡主義名家史蒂夫.萊許(Steve Reich)的創作典範,也陸續轉戰電影市場、參與配樂。但,最尷尬的事情發生了!

約翰森與維勒納夫的第三部合作《異星入境》(Arrival,2016),因為導演決計使用李希特的 2004 年舊作〈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作為片頭、片尾關鍵戲段的「感人配樂」,以對比出約翰森描述未知外星科技、冰冷疏離的「原創配樂」,沒想到被美國奧斯卡認為這樣子的創作「不夠原創」,導致約翰森被踢出 2017 年競賽,引起一陣譁然。若按評委邏輯,只能推論約翰森打理的所有音樂,沒有李希特的弦樂重奏「亮眼」;或者,評委覺得被騙,以為電影開場曲是約翰森的作品。不過,英國奧斯卡跟金球獎,還是繼續讓《異星入境》的配樂入圍。

 

(讓約翰森喪失角逐奧斯卡資格的馬克思.李希特作品〈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對於導演作法,約翰森客氣表示全力支持(full support),也覺得李希特的曲子為影像營造帶來更多層次,即使他自己早就寫完未被採用的「開場專屬配樂」;然而,《異星入境》技術操作遠勝旋律美感的作法,才是另一個欣賞、解析作品的爭議戰場:

例如,有篇國外資深配樂評論便說,約翰森用了一堆繁複人聲取樣再重新拼貼組裝、藉以表現外星語境的設計構思,其實是在迫使聽眾更加努力解開它看似奧秘、實則空洞的偽裝外殼;文章甚至形容聆聽《異星入境》是個「讓人煎熬又沮喪的歷程」,一如《怒火邊界》的寂寥廢墟,祈禱聽完配樂的人能夠讓精神治療診所的收入增加。不過,像集結「外星語言」與「人類弦樂」的〈Hammers And Nails〉,仍然有適合欣賞的氛圍,或描述人類軍武情勢的〈Escalation〉、首次踏進外星船艦的〈First Encounter〉,都讓人不能否認,約翰森為電影情節注入了精準的氣韻。

 

(來自《異星入境》的〈Hammers And Nails〉)

也許「影像服務業」太過紛擾,約翰森同年重返獨立創作,讓知名古典大廠「德意志留聲機」(Deutsche Grammophon)出版他久違的豐沛詩篇《奧菲斯》(Orphée,2016),延續《Englabörn》與《IBM 1401, A User's Manual》的北歐生命,也連繫著約翰森從雷克雅維克、哥本哈根移居到柏林的一脈情感。聽著終曲〈Good Night, Day〉緩慢平靜的弦樂,慢慢帶出惆悵的小提琴,還有揪心的大提琴,週遭空氣彷彿出現了「道別」語境,並有意無意向聽者預告別離,因為約翰森將慢慢轉身⋯⋯

 

(專輯《奧菲斯》的兩段組曲〈Good Morning, Midnight〉與〈Good Night, Day〉)

整個 2017 年,恐怕是約翰森踏入好萊塢後,最衰的一年。成也維勒納夫,挫也維勒納夫,我們無從探尋作曲家內心深處,如何看待這段應該會是第四度的合作關係。就在維勒納夫確認接拍科幻經典續集《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2017)並讓約翰森加入團隊的一年後,約翰森莫名退出配樂行列,而且還是低調退出,直到媒體問了經紀人才被證實。沒多久,導演出面回應,沒想到越描越黑:「這部電影我需要多一點前集的元素,尤其范吉利斯(Vangelis)的音樂成份,而約翰森同意我的想法,他也覺得這樣才能讓電影繼續往前」。電影上映後,媒體採訪久未露面的范吉利斯,他老人家悠然道出:「他們從來沒找過我,但我也不排斥為續集配樂」。

整件事情極其弔詭,不但約翰森基於合約、無法說明出局原委,就連臨時找來頂替的漢斯.季默(Hans Zimmer)班傑明.沃菲斯(Benjamin Wallfisch)也無奈揹上大黑鍋,交差出來的成品聽起來就像另一種淤泥濁味、充滿雜質的《異星入境》。結果,約翰森的衰事並未就此句點,他另一部案約《母親!》(Mother!,2017)最後也沒用上配樂,就在大家想把罪責推到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身上時,約翰森扛下無奈:「這是我跟戴倫討論的結果。直覺告訴我,把整部配樂刪掉,才是對電影最好的解套。」姑且不論他的音樂出了甚麼狀況,約翰森最後只在劇組掛名「聲音顧問」,想必內心也不好受。

 

(《慈悲的汪洋》同名組曲〈The Mercy〉)

近日,約翰森的新作《獨帆之聲》(The Mercy,2018)上架,是《愛的萬物論》導演詹姆士.瑪許(James Marsh)跟他的二度合作。曲風時而明亮振奮,如同名組曲〈The Mercy〉在極簡基調上的跳動弦樂跟鋼琴;又時而沉潛徬徨,如〈The Horse Latitudes〉維勒納夫影像般的冷冽陰霾。同時,約翰森也在專輯放入不少舊作,當成《慈悲的汪洋》的配樂,像是相當久遠的《Englabörn》、《哥本哈根之夢》跟《奧菲斯》,另外還有幾年前紀錄片創作《自由的心靈》(Free The Mind,2012)的幾段小曲。這就像某種儀式,約翰森在整理過去記憶的片簡。

除了《慈悲的汪洋》,約翰森還有兩部新作尚未曝光:血腥恐怖的獨立製片《曼蒂》(Mandy,2018),與聖經傳記電影《抹大拉的馬利亞》(Mary Magdalene,2018)。原以為他能在這三部新年新作,擺脫去年被踢出奧斯卡、心血被炒掉的挫折,沒想到頓時,這些都成了遺作。而他的聲音,似乎也慢慢飄離了美國,重返寂靜蕭瑟又多愁善感的冰島。他的同鄉、也在好萊塢打拼的作曲家阿帝.納瑪拉松(Atli Örvarsson)就在臉書以《奧菲斯》一首曲子〈By the Roes, And by the Hinds of the Field〉悼念,希望欲言又止的上升琴音與緩和陪襯的弦樂,能夠撫平約翰森驟逝的種種失落。

於是,當我們重新再聽他的《Englabörn》,或「IBM 1401」輓歌般的第五樂章,只能感慨這位短暫亮眼於好萊塢舞台的異鄉人,終能伴著北風回家。

 

(打進好萊塢電影圈的悲愴第五樂章〈The Sun's Gone Dim And The Sky's Turned Black〉,來自《IBM 1401, A User's Man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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