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02
By CharMing
山下敦弘:關於這些魯蛇,與那些無意義的青春
在影迷們心中,山下敦弘的電影是什麼模樣?
至少,對我來說,山下敦弘的電影並只是「找下一個經過面前的人來當主唱」,而是一種更為踏實的存在,因為他的鏡頭始終捕捉那些迷失方向、四處漂泊的人,致使他的電影本身,成為了迷途者的歸屬。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山下敦弘名為廢才的「廢片」
如果把山下敦弘電影裡的主角們,全都丟進像《今際之國的挑戰者》(今際の国のアリス,2020)那種必須不停玩「生存遊戲」才能活下來的世界,他們大概沒有一個會像山崎賢人那樣,成為燃燒鬥志、推動遊戲前進的熱血主角。相反地,他們多半會先縮在角落發呆,抱怨「這是什麼鬼地方」,接著索性放棄遊戲規則,開始動歪腦筋,想些奇怪辦法蒙混過關。
自 1999 年山下敦弘拍攝首部劇情長片至今,「日本最會拍魯蛇與廢才的導演」稱號便一路跟著他到現在,若套用時下最流行的 16 型人格分類指標,我想山下作品裡幾乎都是不願計畫的「P人」──反正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計畫。由《賴皮生活》(どんてん生活,1999年)、《瘋子方舟》(ばかのハコ船,2002年)、《賴皮之宿》(リアリズムの宿,2003年)構成的「賴皮三部曲」,便是山下敦弘的起點,也奠定了他往後作品裡「漫無目的」的無聊日常。
山下電影裡的人物關係,往往建立在一個又一個的偶然相遇之上。沒有三幕劇式的開端、衝突與結尾,只有巧遇、閒晃,以及在無所事事間慢慢發酵的人際連結。推動故事的,多半不是主角的上進心、夢想或執著,而是日復一日看似「毫無意義」的日常,這些人物從不追問「為什麼」,只是順著生活的慣性往前走,任由「時間」推動生活。
即使到了近年,山下電影開始趨近「商業」,但他鏡頭下的人物依舊是不成熟、不世故的大人,他們依然說著不著邊際的台詞,在樸實的生活裡,無所事事地待在縫隙之間,試圖摸索一個通往未來的出口。

山下敦弘導演照/影像提供:東昊影業
從《愛情,突如其來》(オーバー・フェンス,2016)到《我的叔叔》(ぼくのおじさん,2016),無論是小田切讓還是松田龍平所飾演的「廢才」,都延續著山下電影始終如一的人物特質:單純而心善,且與主流價值格格不入。
難道不求上進就應該被社會淘汰嗎?這個世界真的容不下魯蛇的存在嗎?在山下敦弘的電影裡,我們看見了一種回應——或許政治不正確,但誠懇而令人信服——逃避或許可恥,但確實有用。
從《松ヶ根乱射事件》(2007)一心只想抓到天花板老鼠的警察、《革命青春》(マイ・バック・ページ,2011)陷入理想與現實掙扎的記者,到《苦役列車》(2012)將青春浪費在泡泡浴裡的 19 歲青年,這些角色或許不成熟,時而失禮、情緒失控,甚至渾渾噩噩過日子,但觀眾就是無法討厭他們。
因為,在這些無所事事、口袋空空的姿態背後,是一群徘徊在社會邊緣的人——在他們所愛過的那個年代,同時也是什麼都不會發生的世界裡,這一群自我意識過剩的男人們,漫無目的地朝這個社會開槍。
然而,即使這些「局外人」是被世界排斥在外的,山下電影始終透過「開放式結局」為角色保留一線希望,就像他特別喜愛的美國新浪潮電影《流浪奇男子》(Scarecrow,1973)與《最後行動》(The Last Detail,1973),都是「電影的主角在故事結束後還活著,我非常喜歡這種矛盾掙扎的狀態」,山下認為,這就像「故事結束了」與「電影結束了」的差別,比起直接把人物寫死,充滿不確定的「未完待續」,「開放式結局」是即使電影結束,影院燈光亮起,故事裡的掙扎與矛盾,都仍持續在主角的人生中繼續下去。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沒有意義的青春電影
在寫這篇文章的同時,我正好在看以競技歌牌為題材的校園劇《花牌情緣:巡》(ちはやふる -めぐり-),當劇中的高中生一邊在榻榻米上喊著「梅園~Fight」,一邊揮灑青春的汗水時,我也被那「閃閃發亮」的青春刺得睜不開眼。然而,在山下電影裡,青春永遠不是閃閃發亮的存在,如果要用一句話定義山下電影裡的「青春」,《琳達!琳達!》的開頭旁白或許就是最好的答案:
「當我們步入青春時期,不代表大家認同我們已是成人。當我們處於青春時期,也不代表我們不再是小孩。到底真正的我們在哪裡,真正的我們該處於哪裡,這段讓我們尷尬的時期,稍縱即逝。」
正因為稍縱即逝,人們才總是放大青春是生命裡最為閃亮的一刻,但對山下敦弘來說,沒有套上濾鏡、刻意美化的青春,以及青春之外「什麼都沒有」的日常,才是「青春」最難能可貴的地方,而這一切,全都濃縮在《琳達!琳達!》裡。
:「翻唱 The Blue Hearts 的歌有意義嗎?」
:「沒有任何意義。」
山下敦弘說,這是《琳達!琳達!》中他最喜歡的對話。不同於台灣電影《艋舺》(2010)那句經典台詞:「意義是三小?拎北只聽過義氣,沒聽過意義啦!」在《琳達!琳達!》裡,不只沒有義氣,就連「意義」也化為一句「下一個經過面前的人來當主唱」的玩笑,這也像電影主角們翻唱活躍於日本九〇年代的龐克搖滾樂團 THE BLUE HEARTS,團名由來只因主唱想取一個人人都會唸的英文單字,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年輕時,人們會為了沒有意義的事情全力以赴。那些在大人眼裡毫無意義的行為,在年輕人心中,本身就充滿意義。因此讓韓國來的女高中生演唱 THE BLUE HEARTS 就是一種最純粹且毫無意義的美感,是只有青春才有的特權。」對山下敦弘而言,這正是青春電影的意義所在。
而在《琳達!琳達!》裡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則全都濃縮在《天然子結構》(コケッコー,2007)。高中戀愛能有多複雜?當同年上映的《戀空》(恋空,2007)與「純愛」二字劃上等號時,《天然子結構》拍出了純愛之外的懞懞懂懂。由夏帆與岡田將生飾演的高中生,從互看不順眼到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沒有告白,只有用一個吻交換來的「東京買的大衣」,就這樣,他們什麼都沒說出口,卻什麼都已經發生。
「我總是用『模糊』來形容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天然子結構》是在每一個戲劇化轉折前,一連串看似瑣碎、無意義的『印象』的集合。而隱藏在這些印象背後的『意義』,我希望由每一位觀影者各自去體會。」
2007 年的山下敦弘,憑藉《琳達!琳達!》和《天然子結構》,奠定了他在青春電影中的地位;多年後,年過四十的山下,又再次將鏡頭對準女高中生日常。改編自德島高校同名舞台劇的《從水深 0 米開始》(水深ゼロメートルから,2024),雖難以達到前述兩部作品的高度,但在那座沒有水的游泳池裡,山下依然捕捉下了沒有那麼「閃閃發亮」的一面。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在「導演,您最傑出的作品是?」的放映會上,山下敦弘選擇了《不求上進的玉子》(もらとりあむタマ子,2013)作為自己最滿意的代表作。他說:「我想我喜歡電影的原因與魅力,全部都濃縮在這部電影裡。」
此外,導演也曾在訪問中表示:「或許對觀眾來說,只要是以年輕人作為主角的故事,就可以稱作『青春電影』,但對我來說,青春電影應該是講關於『未成熟的人的故事』。」
同樣是不成熟的人,山下敦弘的鏡頭從「找不到人生目標的男性青春」轉為聚焦「少女時光與青春」之後,青春突然不再只是迷惘與虛無,而是可以乘載青春、能被正面肯定的存在。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真的假不了」的偽紀錄片
我一直很喜歡這句話:「電影是導演的、電視劇是編劇的、舞台劇是演員的。」但這句話放在山下敦弘身上,是有時成立、有時不成立的箴言。因為,在這裡面沒有提到的是:偽紀錄片又是屬於誰的呢?
偽紀錄片在本質上與「實境節目」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實境節目強調無劇本的「真實」,但是在鏡頭面前,一個人又能展現多少的真實?觀眾在觀看時,一方面被角色行動所吸引,另一方面又會不斷質疑其真實性,而偽紀錄片形式則將猜疑推向更高的層次。
在《超能力研究部的 3 人》(超能力研究部の3人,2014)裡,山下嘗試用電影「試探」偶像與真實之間的距離。導演先以「試鏡」為名,選出三位主演,接著謊稱要進行為期三天的「彩排」,可實際上正式拍攝早已悄悄展開。三位成員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了《超能力研究部的 3 人》的劇情片部分,直到最後,導演才向三人揭曉真相,並以「偽 making」的形式,將這些「幕後花絮」補拍進電影中。於是,劇情片與紀錄片被無縫拼貼在一起,讓觀眾在觀影時,始終處於「這些畫面究竟是演出還是真實?」的懷疑。
「我覺得偽紀錄片最迷人的地方,是觀眾分不清這是台詞還是真心話。若只是照著劇情片的方式去拍,總覺得會少了點什麼。」山下敦弘說。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片中,由乃木坂 46 成員所飾演的虛構角色,卻又以本人身分出現,台詞與真心話相互交錯,折射出偶像的定位與煩惱。觀眾所看到的一切可能是演的,也可能是真心話,而鏡頭之外的真實,就跟「偶像」這個職業一樣,是用想像堆砌出來的。
同樣是想像的堆砌,當山下遇上「山田孝之」時,現實與紀錄之間的鴻溝,則是一路從東京都北區赤羽來到坎城影展。「雖然我是導演,但更多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是與團隊共同創作『山田孝之』這個類型。」從《山田孝之的東京都北區赤羽》(山田孝之の東京都北区赤羽,2015)再到《山田孝之的坎城影展》(山田孝之のカンヌ映画祭,2017),兩部偽紀錄片皆將鏡頭對準「山田孝之」,藉由他對演員身分的反思性,進一步對影像創作的真實性提出叩問。
在《山田孝之的坎城影展》中,山下敦弘與山田孝之為了拍出一部能夠入圍坎城的電影,特地拜訪了有「坎城女兒」之稱的河瀨直美。然而,當河瀨直美直言:「你應該好好拍電影啊!你當導演,然後找山田孝之和蘆田愛菜當主角⋯⋯」時,這番話就像迴力鏢一般,反射回到山下敦弘自身。
「在拍攝偽紀錄片時,因為幾乎沒有劇本,越能從影像上萃取出更高純度的東西。當現場出現『編劇寫不出來的台詞』,那種無法稱作台詞的東西出現時,心裡真的會震一下,特別興奮。」

山下敦弘導演照/影像提供:東昊影業
山下敦弘與他的快樂編劇們
即將步入 50 歲大關的山下敦弘,至今已交出三十餘部作品。數量算不上多產,卻始終維持穩定的品質。有趣的是,雖然觀眾常說「這很山下敦弘」,但他的作品幾乎都不是「自編自導」,多半都是與編劇共同合作完成劇本,或是只專注於導演位置。
山下與最早期的最佳盟友向井康介,共同創作了「賴皮三部曲」、《琳達!琳達!》與《天然子結構》,直到 2018 年兩人最後一次合作《平成地獄兄弟∼驚驚》(ハード・コア)。在這之後,山下敦弘開啟與不同編劇的合作之路,從《愛情,突如其來》的高田亮、《快一秒的他》(1秒先の彼,2023年)的宮藤官九郎、《古瀧兄弟出租中》(コタキ兄弟と四苦八苦,2020)與《去唱卡拉OK吧!》(カラオケ行こ!,2024年)的野木亞紀子,山下敦弘持續用他的創作能量,與不同的編劇激盪出新的火花。雖然,山下敦弘也拍了許多「好像也沒必要找他來拍」的作品,但對山下來說,與不同團隊合作的挑戰,已然成為他的創作熱情,他說:「『要拍什麼』固然重要,但現在對我來說『和誰一起拍』才是關鍵。請相信與他人所帶來的可能性,包括把別人拉進來一起創作的力量。我認為當作品中能展現出超越個人能力的能量時,電影才會變得有趣。」
時間倒回到 2005 年,裴斗娜還只是小有名氣的韓國演員,香椎由宇還沒嫁給小田切讓,松山研一甚至還沒成為《死亡筆記本》(デスノート,2006)的 L。那一年夏天,所有濕黏卻又深刻的青春回憶,全都收錄在《琳達!琳達!》的 35 釐米膠卷裡。二十年後,膠卷的顆粒感變成 4K 的細膩,而曾經年輕的觀眾,在成為「大人」之後才終於懂得──世上再沒有什麼,比「找下一個經過面前的人來當主唱」更正確的事了。

《琳達!琳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套用我在《古瀧兄弟出租中》(タキ兄弟と四苦八苦,2020)最喜歡的台詞:「如果哪天再迷路的話,什麼時候都請再來,不管什麼時候,羅馬都在這裡。」
魯蛇與不成熟的人一直都在,而山下敦弘與他的的電影也是。
劇照、導演照提供/東昊影業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2025 高雄電影節」主視覺。/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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