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7.17
By 馬欣
因早預見了離散,所以開到荼糜──談王家衛的電影
編按:本文收錄於 2024 年 8 月號《釀電影》Vol.16「香港幻象」,今正逢王家衛導演生日,在此刊出,與讀者分享。
鄉愁有各種形式,而王家衛的電影則是一舉目便見鄉愁了。
離散都是剎那之間,王家衛電影裡的人如一滴墨水入清水之中,即使溶入,但那點灰漬是終生墨水的記憶。這不只呈現在《阿飛正傳》(1990)張國榮與張曼玉共享的那「一分鐘」(已是歷史鏡頭了),也不只是《重慶森林》(1994)梁朝偉與物件的情感羈絆。「離散與失根的預感」分分秒秒出現在王家衛的每一部電影,以一種命定的分離,來看著此刻的濃郁與迷離。
這正是王家衛曾提過的、啟發他靈感的作家劉以鬯的文字精隨:「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劉以鬯著名的就是他的意識流文風,充滿了潛意識書寫。於是王家衛的電影也如此斑斕迷濛,彷彿所有的故事都已是回憶,包括觀眾看著一生無法飛翔的「阿飛」在電影中起舞,一起翻攪的都是觀眾「當下」的回不去。
「回不去了」,其實「每一刻都回不去了」,這才是人生真正的現實,也充分呼應了九〇年代香港「馬照跑、舞照跳」的歌舞昇平。這樣的活法,幾分是自欺,也是最華麗的告別。王家衛骨子裡的疏離與荒涼,在《春光乍洩》(1997)是刺骨的愛化為人在異鄉的封存(無論瀑布與台北捷運的收尾),那份疾馳速度都是「時光的真空包」表現。恰恰顯示出了現代難有的另種深情,非常獨屬於九〇年代「此刻不再」的深情。

《阿飛正傳》劇照/MyVideo影音 提供
因此,我不只一次在社群中看到「王家衛是否不再流行了」的提問,他是否只屬於八〇、九〇年代,或只是千禧初成長的青年的默契而已?這是有可能的,因為二〇二四年這當下,我們追求的是科技的永生、金剛不壞的進步,有如埃及人對他們金字塔的迷戀,他的作品是與九〇年代的告別 ing,而這「揮手儀式」正是王家衛的美學。
他的曇花美學、離散美學、無根美學,是只有曾經開到荼糜的「香港」才能孕育出來的。但他的美學卻不只屬於香港,而是昭示著我們每一代都將踏著「鄉愁」的步伐,步向人類集體煉丹(煉科技這金丹)的不壞大夢。而他的電影是個人的小夢,終不可能走向集體無意識的悲傷,只是這悲被他導得很輕盈,因為習慣也因日常,他導的離散都在彈指之間。
他的電影裡面沒什麼人哭的,香港導演都不時興拍人哭,眼淚沒人看時根本不是珍珠,王家衛只拍人心底的荒涼。與其說他是香港美學,更有幾分是法租界時期上海的美學,寫的拍的都是整個亞洲人的習慣卑微、在歷史上被犧牲與殖民、故鄉認同是分裂的真相,無論王家衛、劉以鬯還是張愛玲,抑或最近因為《繁花》被注目的作家金宇澄,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使活在太平之日,仍有著自帶板塊飄移的不安,有如張愛玲曾形容的,時代驟變時,人在高腳椅上仍能打盹的不安。

《重慶森林》劇照/MyVideo影音 提供
因為香港是難民之島,這在許鞍華《好好拍電影》(2020)的紀錄片也曾提到過。而難民的記憶是會烙印心中且代代相傳的,因此香港的作家李碧華、導演王家衛、甚至包括恐怖片導演林正英,作品都有種夢迴的魅力,這是香港恐怖片為何難以複製,而王家衛獨一無二的原因,他執導的《重慶森林》就是集結了難民與畸零人之地,他們的鄉愁是寄於物、寄於歌,是將他鄉當故鄉的夢。
於是《重慶森林》搭配著王菲的「加州夢」,在穿堂小巷中大鳴放著,梁朝偉這制服警衛,看似有個規律的軌道,但情感訴求如此縮小格放在家中小物中。自我的縮小與格放,化為資本社會的七彩輸出、空氣中振奮的消費嗎啡感,兩個主角只是這果汁機裡的循環、抓娃娃機裡的某一物,讓夢帶他們走,走向廣大的無垠,且棲身在都市裡最小的物件之後。
也因此你看到:《阿飛正傳》最後是梁朝偉在一加蓋屋中,連腰板都無法伸直的小屋中。在這種崩塌的意象裡,他梳著油頭、穿戴得時興、代表身分的配件都戴齊,這一氣呵成的角色穿搭,類似一種違建裡的人型拚貼,說的都是今朝有酒,也說的是朝不保夕。
這段收錄在小說《繁花》的開頭,是人只有立錐之地的最佳演繹。

《阿飛正傳》劇照/MyVideo影音 提供
《阿飛正傳》的阿飛是個非常特別的角色,他的人生線索非常少,跟王的其他角色一樣,我們能捕捉到的只有他們的當下,角色也只願意或只想記得當下,因此被隱藏的情感才會任人想像與波濤洶湧。
阿飛沒有屬於任何時間點,他人生最大時間點是滯留,他的盤桓與他的天鵝獻舞都出自他的泥足深陷與原鄉失去。因為他沒有任何時間點,也沒有人能留住他,他始於無明,飛往無明。
「阿飛」可以對照到許多亞洲近代人,追求的是一種撲空,彷彿想回返一處被遺忘之地。東亞的歷史可以說是被一刀切的,無論韓國、日本、台灣等,我們的各種認同與各種追尋,那麼一窩蜂,又那麼急切,各自精神的原鄉又如北極冰原的崩塌,化為意象都很美,我們能回歸的都只有自己本身。在王家衛的世界裡,但我們如他的故事一般鄉愁著愛情、鄉愁著事物,如同我們從不曾擁有過。

《重慶森林》劇照/MyVideo影音 提供
《重慶森林》是一地與一群人的被取消或淡忘,在經濟上升時期,陪他們共舞的是各種塑化感物品,看起來最豐盛的貧窮,其實精神上是擠不出一點情感的。這部電影就已經預言了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愈是物件盛世,內心的荒蕪就愈蔓延。
張國榮、金城武、劉德華、張曼玉、王菲等巨星,為何在王家衛的語境中最美?因為有效期限都寫入角色的本身了。他們身上仍盛放有凋零自由的夢中見。不像《銀翼殺手 2049》是連腐朽自由都沒有的心靈荒境。
王家衛與陳果他們不同,後者寫實,如野草頑生瘋長。王家衛是精神原鄉的過時不候,隨時對焦於某刻與某物,只是在在證明了月台已過站。
他說明了東亞人承於歷史的內在蒼涼,以青春的壯盛歌詠了凋零憔悴,那其中的美,其實都在於殘缺。香港與上海都是一縷香魂,一個不衰的概念。是如此近似,也都無根無絮的海上花。

《春光乍洩》劇照/MyVideo影音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