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7

By 黃曦

「拍電影」這件事像爬一座山──專訪攝影師余靜萍

編按:攝影師余靜萍剛以《(真)新的一天》拿下金馬 60 最佳攝影獎,我們也在此刻把《釀電影》vol.9「美感先決」當時做的這篇專訪文章上線,一同恭喜小余姐!


活得像隻貓

二〇二一年以《少年的你》獲香港金像獎最佳攝影的余靜萍,代表作如《花吃了那女孩》、《九降風》、《七月與安生》⋯⋯繁不勝數。然而,作為導演陳宏一、歌手陳珊妮的御用攝影師,多數人想起余靜萍時總會貼上首位金獎「女」攝影師的標籤,但於我而言她就是余靜萍,她只是余靜萍。

專訪那天,一身群青的她俐落地走進咖啡店,坐下來便一逕地聊起剛殺青的電影。原先緊張的我,發現自己在這對話裡漸漸安放了滿身焦慮,正如許多演員所說,余靜萍身上似乎自帶著安定的氣場,只要有她在的片場,演員總能安心、無懼地飛。

出身平面攝影,從未當過動態攝影助理,甚至未曾接受電影正規訓練的余靜萍,說自己一路摔倒,但整路的跌跤卻讓人汲取更多的經驗,或許痛,但格外深刻。過往習得拍攝、沖洗底片的技術讓她在器材選擇上有更多可能性,想呈現的光感、景深、發色都在余靜萍腦中無邊無際的想像裡。

余靜萍工作照

余靜萍工作照

從底片走到數位化的時代,當「攝影」變成看到即拍到,畫面不行就重來──攝影的門檻變低了,任誰都能自稱攝影師。「今天要做好一件事,一定要選擇最適合的武器,我自己摸索而來,就會很清楚什麼是你想要的,什麼是最適合的。」在講求快速的現代,片場如戰場,余靜萍仍堅持保留長年以來的習慣──在每次拍攝前做器材測試。

電影《喜歡·你》中,余靜萍除了用 ALEXA Mini 電影機拍攝,某些場次也使用 16mm 的膠卷補拍,讓整部片增添了些看似粗糙,卻更加溫潤、浪漫的質地。《少年的你》更是叫了一輪的器材去到現場,架設軌道、下燈試拍,回到飯店後余靜萍甚至繼續把玩著這些重量比她還要重的機器,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到最合適的電影基調。她笑說自己大概是全台灣最愛測試器材的攝影師,而正是這份堅持與細膩,使她的影像長出獨特的語言──不曾被塑形過的她,可以像隻貓,沒有形狀,如水般溫潤,卻精神巨大。

余靜萍 專訪/攝影 ioauue

余靜萍 專訪/攝影 ioauue

還不夠遠,還不夠近

拍電影就像在爬山,劇本就是地圖,但攀上那座山的方式可以很自由。

電影能將一切對錯都視為無物,就像一張沒有路線規劃、不必按圖索驥的地圖。就連「拍電影」這件事也沒有標準答案:攝影機沒有一定的機位、下燈沒有一定的角度,這是一份感性總是大過於理性的工作。但攝影師的身份要兼具想像與技術,這對余靜萍來說不無痛苦,卻也讓她有更多空間可以毫無限制地創作。

談到導演和攝影師之間的關係,余靜萍說像在談戀愛,要攜手追尋最大的自由。偶爾也會當導演的她,其實經常對別人「這個不行」、「這個辦不到」的回覆感到失望,所以回到攝影師的身份,她總是告訴自己不要圈手綁腳、畫地自限,盡可能給自己最大空間的可能性,並且接受導演一切浪漫、甚至接近瘋狂的想法,而非「我做不到」。導演與攝影師會花大量的時間討論劇本、分鏡,相互完成彼此對影像的想像,整合彼此的需要與想要之後,他們一起走進片場,一起完成這場電影,而這個過程,就像在戀愛的關係裡,兩人對未來的想像達成共識,遂而決定攜手前往,這其中是不停對話所產生的堅定,是相互理解所達到的相信。

余靜萍希望自己不只是執攝影機的手,而是導演的眼睛;待在片場裡,與其等待靈光剎那,不如主動去創造;面對著龐大的攝影器材、比她還要高的男性劇組人員,她可以提供一切對鏡頭、運鏡、光感的想像,至於要怎麼架機器、鋪軌道,大家都會一起想辦法。

余靜萍工作照

余靜萍工作照

每次出班,總會有將近三十個技術組人員走在余靜萍身後,她謙虛地說自己只是幸運,幸運在片場總被疼愛;她回想拍第一部電影便遇到很好的燈光師,面對只會打平面閃燈的她,仍富足耐心地教她怎麼看光、怎麼調燈,還有持續燈的邏輯。

除了電影,余靜萍也拍廣告和 MV,經常有人問她對這三者的排名,她說最愛的當然是電影,但她並不想限制自己只有一種做事方式,穿梭在多種類型的影像間,對攝影師是很重要的腦袋訓練。廣告能看見被攝者/被攝物最顯而易見的美,從鏡頭的設計到影像的生成都必須跑在最前面,磨練最快、最即時的反應;MV 能讓她從歌詞裡挖掘出作詞人那些藏在字與字之間最幽微的話語,並將歌手和表演者相互連結,她能用不同的眼光去觀察、看見、指引,比別人更有能耐發現一個人的好、甚至是不好。

王家衛曾說,余靜萍是一個會觀察人的攝影師,她卻說自己只是將心比心,因為她也是沒有自信的人。當她觀察到鏡頭底下的人開始不安,便會思考要如何讓被攝者在限制底下感到自由,於是拍哭戲時會要求清場、架黑布,即使專業演員或許並不在意,但她發現只要做了這件事,演員便能感覺到攝影師和自己站在一起。

有些時候,攝影師只要給演員一個好的環境,只要靠得夠近,那個靈光剎那便會臨來。

余靜萍 專訪/攝影 ioauue

余靜萍 專訪/攝影 ioauue

拍電影就像爬一座山

拍攝《七月與安生》時,一場吃飯的戲,坐在椅子上的周冬雨身體不停地晃動,攝影組無法清楚給焦,於是余靜萍上前問她:「怎麼樣?妳身上長蟲嗎?」,個性直接的周冬雨回答「怎麼樣?妳不喜歡我的表演嗎?」──事後回想,余靜萍才發覺這是演員缺乏自信,那個動作則是身體不自覺的求救訊號。除了技術上的掌握,她發現自己更應該關注鏡頭底下的演員,因為在畫面裡演員的不安會被鏡頭揭示,就連最細微的身體變化也會被看得仔細。除了掌機,她必須為片場、為演員帶來安定。

那之後,余靜萍更為注重演員與攝影師間的互信與親密關係,只要表達自己的不安全感,對方一定會幫助你。這是「拍好一個作品」之前最重要的。甚至,有了這樣的依賴,「不需要看回放,只要妳的身體起雞皮疙瘩,妳就會知道」──作品的靈光在這,就是這顆鏡頭了。這也是為什麼余靜萍總是說「身在現場,人在掌機」──不然你永遠不會知道片場發生了什麼事。

余靜萍工作照

余靜萍工作照

這個年代,越來越少有攝影師與導演/音樂人會因為彼此適合,而只願和對方共事了,如李屏賓之於侯孝賢。而余靜萍之於陳宏一、陳珊妮正是如此。「在拍電影以外,更多的是情分。」大疫之年仍邀片不斷的余靜萍說,這份情才是她拍電影那麼久的真正原因,這肯定不只是幸運,是所有敏銳的感受與成熟的技術相互堆疊,於是從業多年,她仍堅持待在現場,感受一切片場的靈動時刻。

這很親密。當你和所有人站在一起,片場可以是你的家,木箱可以是你的房間,鏡頭裡一切情感流轉的凝鍊可以是那個樹洞信箱。這是只有「拍片人」獨有的感受。即使看過的美早已勝卻人間無數,但在光影交會、決定性的那個瞬間,我們的心還是如拍第一支片那般──荒蕪中起舞,遂開出繁花。

她只是余靜萍,那個曾經什麼都沒有,於是從一片荒原裡爬上遠山的余靜萍。

余靜萍 專訪/攝影 ioauue

余靜萍 專訪/攝影 ioauue

攝影代表作品:
《花吃了那女孩》2008,陳宏一
《九降風》2008,林書宇
《消失打看》2011,陳宏一
《百日告別》2015,林書宇
《七月與安生》2016,曾國祥
《自畫像》2017,陳宏一
《少年的你》2019,曾國祥
《揭大歡喜》2021,陳宏一
《(真)新的一天》2023,陳宏一
工作照提供:余靜萍
專訪攝影:ioauue
採訪、撰稿:黃曦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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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收錄於《釀電影》vol.09 美感先決,購買請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