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30
By 黃曦
戰爭與電影裡的女人們,記錄,記錄,記錄!──專訪熊谷博子,與女人的百年奮鬥史
女人為什麼要拍電影?我們拍電影不是職業,是生存。
在日本近代電影的長河裡,熊谷博子(KUMAGAI Hiroko)的身影或許不是最耀眼的,她更像礦脈最深處的頑石,沉靜且堅韌地在場,長年守望那些被遺忘、被沉默、被邊緣的歷史。從戰爭中的女性生活、原爆倖存者的身體記憶,到煤礦場的勞動者經驗、礦災倖存者的生活奮鬥,熊谷博子不以宏大敘事書寫歷史,而是透過影像和口述史,追索常年失語的歷史記憶,反覆提問──失語的勞動者,如何在歷史的噪音裡持續奮鬥?
1951 年,熊谷博子生於東京的軍人家庭。正值戰後重建的奮鬥年代,她的童年在昭和經濟奇蹟的光亮與陰影中度過──五〇年代的日本,高度經濟成長,資本物質主義,大量生產的家電與汽車構築出現代化的進步象徵,更重建了民族的認同感和自信心,在繁榮的幻景底下,是二次世界大戰、沖繩戰役、原爆創傷,以及地方發展失衡、貧富差距極大的失落缺口。
向陽的黃金年代未能弭平戰爭遺緒,日本(人)瞬即與戰爭「訣別」,將自身包裹在一場虛幻的煙花裡,綻放是重生的歌頌,殞落是遺忘的記憶。
多年以後,她仍記得飯席間祖父與父親談起戰爭的樣子:「他們從不說反省的話,也不認為日本去侵略其他國家是壞事,甚至還有點懷念那個年代。」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國家並未真正告別戰爭,只不過是將它深埋心底。這份困惑也成為她在日後執起筆和攝影機的起點──她得要不斷、不斷地問:為什麼戰爭比和平更好?為什麼歷史只留下煙花綻放的時刻?

熊谷博子導演專訪。/攝影:ioauue

熊谷博子導演專訪。/攝影:ioauue
熊谷博子的青春期與六〇年代狂飆的社會運動並行──美日安保鬥爭、成田機場抗爭、東大安田講堂事件⋯⋯。那是一個將青春與戰鬥劃上等號的時代,生於戰終、長於戰後的一代青年,既近又遠地與戰爭為鄰,卻被教育成遺忘的一代,而在集體失語裡仍渴望向歷史提問的張力,也構成那一代導演的作品底色:面對記憶的責任,打破沉默的行動。
七〇年代起,她先以記者身分於《朝日新聞》(アサヒグラフ)報導國際新聞,《走向獨立的巴布亞紐幾內亞》(独立近づくパプア・ニューギニア)是她起身行動的第一步;不久後,熊谷便踏入電視產業,於 1977 年參與製作「人生劇場」(人生の劇場)電視紀錄片系列,開啟了以社會議題與人權為核心的影像書寫。
如 1981 年於「日本電視台」(日本テレビ)放送的「未知的世界」(知られざる世界)系列紀錄片《重現衣食住行的艱難!戰爭對女性意味著什麼》(辛かった衣食住再現!女にとっての戦争とは)、《父親、丈夫和孩子被奪走的那一天:戰爭對女性意味著什麼》(父・夫・子を奪われた日 女にとっての戦争とは);1982 年的「日本電視台週日特別節目」(日本テレビ 日曜スペシャル)《日本民眾手中的完整原子彈爆炸影片:37 年後再次記憶悲劇時刻》(幻の全原爆フィルム日本人の手へ 悲劇の瞬間と37年目の対面);1987 年的「日本電視台戰爭結束特別節目」(日本テレビ 終戦特集)《我們該如何向那些不知道戰爭的父母與孩子解釋?今天是戰爭結束紀念日!》(知らないという親と子へどう伝えよう戦争を 今日は終戦記念日!)。
在電視紀錄片時期,熊谷博子所關注的日本戰爭歷史,並不止步於咎責戰爭責任之歸屬,而是以常民生活為鏡,折射戰爭如何深入一個人、一個家庭的生活與命運,她重現了太平洋戰爭期間的女學生穿戴防毒面具上街遊行,少女因為書架上有一本西方讀物而被預防性拘留,也呈現原爆時的真實影像,讓那些本該存在卻被迫消失的記憶回到公眾視野。

熊谷博子導演專訪。/攝影:ioauue
八〇年代末,泡沫經濟前的最後繁華,熊谷博子卻選擇離開電視媒體的喧囂,投身電影紀錄片的孤獨勞動。面對電視機的時候,人們可以隨時切換頻道,或者同時進行其他事情,但是看電影是必須全神貫注的,而這才是熊谷更想做的事,她想要與一個人一起,專心致志地看著世界。
她的師傅土本典昭曾告訴她:「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他、擁抱他。」對熊谷來說,拍紀錄片就是在用攝影機去觸碰一個人,擁抱一個人。
熊谷投身於歷史的奮鬥和擁抱,最具體地體現在灰燼裡。熊谷的代表作之一,《三池:終わらない炭鉱(やま)の物語》(2006)耗時七年時光,拍攝自江戶時代就開始開採的百年礦場「三井三池煤礦」(三井三池炭鉱)。在東京長大的她,因為地方文化館的拍攝邀約,才在頭髮已日漸花白之時,初次踏入灰濛濛的煤礦場。直到親眼見證坑道裡的黑色粉塵、晦暗光線,混沌裡的佝僂背影才從歷史裂隙裡現身。
時間的縫隙在坑道裡被撐開,那些埋在土底下的幽靈,才開始和熊谷博子說起生命。
礦坑裡混濁的空氣,鏡頭下無言的臉孔,熊谷在靜默裡頭,等待時間自己開口──三池的歷史即是日本邁向現代化的縮影,大日本帝國的原動力,被殖民的勞動者,經濟奇蹟的燃料,直到石油時代來臨、能源政策轉向之後,三池煤礦場才走下歷史舞台。而煤礦的衰退與核電的興起彼此伴生,失業的礦工多半成為興建核電廠的勞工,即使能源動力替換,勞動剝削仍綿長地延續。

熊谷博子導演專訪。/攝影:ioauue
熊谷博子記錄著數十位退休的礦工、煤礦工會成員,以及 1963 年三池煤礦三川坑爆炸事件的遺屬。爆炸事件的目擊者,眼睜睜地看著同伴被埋在坑道裡,也有人說起後來的工會抗爭記憶,還有直至今日仍持續生活的他們──那些從坑底傳來地上的聲音,構成了另一部日本現代史,一部滿是灰燼的生命歷史。
面對這些曾經活著、真正活過的面孔,影像所帶來的的力量,便是與記憶持續搏鬥的過程。熊谷博子處身在於國家亟欲隱瞞的晦澀歷史,與勞動者們驕傲的奮鬥歷史之間,戮力地透過影像,讓真正的記憶自己顯影──如果要拍下「真正的」歷史本身,或許更重要的是捕捉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渺小且平凡的日常,也唯有記錄下那些屬於生活的,才能形塑出真正的歷史。
2013 年,三川坑爆炸五十週年,熊谷博子與 NHK 電視台合作拍攝《擁抱三池的婦女們:戰後最大煤礦災難五十週年》(三池を抱きしめる女たち 戦後最大の炭鉱事故から50年),鏡頭轉向礦工的妻子──那些從未進過礦坑,卻在日常中承受巨大黑暗的人。
她們曾經在爆炸現場外等待,留守空屋照養家庭,熊谷説:「如果沒有這些女人們,就沒有三池的歷史。」歷史創傷不只藏在土底,也蔓延在每一個身體裡面——女人的身體,是另一座礦坑,而她們也引領著熊谷博子,走向另一道同樣黑暗的、屬於女人的百年奮鬥史。

熊谷博子導演專訪。/攝影:ioauue

《拍電影的女性們》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拍電影的女性們》(Women Make Films,2004)循著日本女性電影史的脈絡:坂根田鶴子、田中絹代、高野悅子、槙坪惠子、河瀨直美──熊谷博子回頭拍下一代又一代女人,如何在體制縫隙裡,戮力地生存,也生活。
坂根田鶴子(1904-1975)是日本首位女性導演,她自願與丈夫離婚,女扮男裝進入電影界,後成為溝口健二的助理導演。六年後,坂根田鶴子終於執起導演筒,首部劇情片作品《初姿》遭到男性電影人、評論家的抵制和批評,於是轉而投身文化電影領域,最終以編劇身分結束自己的創作生涯。
熊谷博子說:「作為日本女性電影史的先鋒,坂根田鶴子孤身一人在體制中戰鬥的身影,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光是她的存在本身,就標誌著女人的奮鬥。」
接著,熊谷聚焦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溝口健二鏡頭下的時代經典臉孔田中絹代(1909–1977),在《西鶴一代女》(The Life of Oharu,1952)、《雨月物語》(Tales of Ugetsu,1953)等作品中的田中絹代,曾是「日本女性」的典型象徵;與此同時,她亦於 1953 年執導首部電影作品《戀文》(Love Letter),透過女性視角刻劃時代命運下的壓抑女性。
從被人凝視的銀幕女神,田中絹代轉身成為有機會為自我發聲的導演,她讓女性的慾望和創傷同時現身,不僅挑戰了電影工業的父權結構,也讓女性終於能以自己的方式觀看自己。

《拍電影的女性們》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拍電影的女性們》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高野悅子(1929-2013)作為八〇年代日本女性影像運動的靈魂人物,「東京女性影展」不只為了電影映演,更為建立一個女性影像的公共空間,讓女性導演開始不再只是拍攝「女性議題」,而能以創作之姿重新定義觀看的位置,讓電影不僅是藝術,也能作為女性發聲的方式。
高野的社會實踐,也讓熊谷博子意識到,這些拍電影的女人們,正在進行一場跨越時間、對抗歷史的集體對話──電影作為人生的武器──當女人創作一部電影,便是在和性別、社會、國家、歷史戰鬥。
同時,熊谷也關照著女性導演的雙重生活。槙坪惠子代表著現實生活的重量,她在電影與家庭之間奔波,一邊照顧孩子與病母,一邊完成導演作品,她的電影往往拍出具自傳性的身體經驗,左手抱孩子、右手執攝影機的導演形象,更揭露出女性在創作時的艱困之姿,卻也呈現了女性創作者如何以生活抵抗體制──女人的創作不是為了遠離生活,而是想要穿越生活。

《拍電影的女性們》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最後登場的當代導演河瀨直美,亦成為日本女性電影的延續與轉折。河瀨直美的早期作品《擁抱》(につつまれて,1992)、《蝸牛》(かたつもり,1994)、《萌之朱雀》(Suzaku,1997)、《沙羅雙樹》(Shara,2003)延續了對私密情感的親密凝視,更象徵著女性影像譜系已逐漸從他者眼中的女性,轉化為更富能動性的自我凝視。
這一場百年的女人戰鬥,從坂根田鶴子的獨自奮鬥、田中絹代的自我發聲,到高野悅子的社會實踐、槙坪惠子的生活抵抗;再到河瀨直美的生命動能,與熊谷博子的百年穿越──每一位女性導演,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持續回應那個無法終止的提問:女人如何拍電影?女人如何在體制裡生存?

熊谷博子導演專訪。/攝影:ioauue
「日本政府到現在都沒有將真正的歷史交還給大眾,許多記憶都在政府刻意的遺忘之下,逐漸地被大眾遺忘了。但是,我相信現在還有機會,我們要趁還有人活著的時候,好好地去直視歷史。」即使熊谷的拍攝題材,是充滿傷疤與膿血的,但她並不追求影像的爆炸性,而聚焦凝視的持續性,以及躺在時間褶皺裡的真相。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鬥方式,」熊谷博子的戰鬥位置,是以影像刻劃日本的歷史,而她的三大原則是:要拍一個人,必須先喜歡他,生發想要拍攝的慾望,並且不斷書寫;要拍下真實,自己也要跟著赤裸;要拍下核心,就得擁有知識與好奇,才能將電影帶向該去的地方。
實際上,這正是熊谷博子交給自己的生命責任,持攝影機的人,將影像作為武器,堅韌且銳利地走回歷史現場,記錄戰爭與電影裡的女人們,看見勞動的身體,沉默的臉孔,奮鬥的女人──記錄,記錄,記錄!

熊谷博子導演專訪。/攝影:ioauue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ioauue
劇照提供/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