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1
By 黃曦
《地母》:這並不只是獻給所有邊界上的女性
1909 年,暹羅王國(今泰國)與英國簽訂《曼谷條約》(又稱《暹羅條約),將馬來半島北部四個邦國(玻璃市、吉打、吉蘭丹、登嘉樓)的宗主權轉讓給英國,此項條約確立了泰國與馬來西亞的邊界。
百年後,張吉安以《地母》(Mother Bhumi,2025)回返歷史的裂痕,卻並未以官方正史、殖民歷史來談邊界,而是透過一道女人的身影,撫摸那塊自帝國分劃之後,傷口始終未癒的土地。
電影開場,以海洋作為鄉愁和離散的象徵,畫面遠方的女人,身後幾步跟著一頭小獸,面朝未知的邊界,連結起後面幾顆鏡頭,指向生命的苔蘚,歷史的泥水,荖葉、生米是祈福與化劫。
同時存在於吉打的土地上,文明在此匯流,階級、語言、信仰彼此壓迫卻又相互依存,紛呈文化映照出殖民色彩,還有歷史深處尚未散去的瘴氣,延續這一道百年傷口的,是村民依然奔走於田埂間。於是,土地便成為《地母》的第一個角色。
延續《南巫》(The Story of Southern Islet,2020)、《五月雪》(Snow in Midsummer,2023)、《搖籃凡世》(Pavane for an Infant,2024)的創作系譜,張吉安再次將女性身體置於家國歷史、信仰死生的交界。《地母》更像過往創作的總和,人鬼神與土地歷史的關係,再一次被重新排列,而這一次依然是將女人作為土地的容器,承載政治/性別/信仰/家庭/個人的縫隙,嘗試跨越近百年的殖民遺緒。

《地母》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地母》則更加深入地探討人與土地的糾葛,范冰冰飾演的鳳音一角,是整部電影的核心。她是站立在大地上的母神化身,家屋與曾經的故鄉遙遙相望,處身陰陽兩界的巫女,有一半的時間也曝曬在烈日與泥流裡。
鳳音既是獨立撫育一對兒女的農婦,同時也是連接陰陽的巫者。她在白天照養農作和孩子,周旋於村民的土地所有權狀;夜晚接引亡者歸去,為村民誦經作法解降頭;在她的體內深處,始終沒有度化的,便是近十年前,丈夫為了幫別人保住土地,最終死於降頭之術。
故事背景寫在 1998 年 9 月,馬來西亞政局動盪,副首相安華・依布拉欣(Anwar bin Ibrahim)遭革職,口號「烈火莫熄」激起示威運動。運動口號「Reformasi」在馬來語和印尼語的直譯為「改革」,與印尼推翻獨裁者蘇哈托(Suharto)的民主抗爭彼此呼應。隨著安華於 1998 年末遭捕之後,「烈火莫熄」雖逐漸沉寂,但也進一步地催生出以社會正義、反腐敗為旨的人民公正黨。
深陷於家國動盪的鳳音,面對的不只是邊界上的土地問題,常人的掙扎亦落在她的肩上。逐漸擴大的家庭裂縫,是姊姊阿雯(許恩怡飾)早已厭倦母親介入他們命運的宿命,她渴望以教育翻轉階級,去到城市洗盡命運的痕跡。
相反地,弟弟阿坤(白潤音飾)則繼承母親的敏感體質,不只相信降頭和祝禱,也深信水牛是亡父的化身,且同樣希望能繼承母親的天分,以信仰紮根於世間。兄妹間的對照,其實也是馬來西亞社會的折射,前者期待朝向資本城市邁進,後者則被傳統召喚而留在原地,而鳳音夾身於出走或留下的掙扎,背後也不只是生活信仰的辯證,更是繼續同土地承擔苦難與否的世代辯論。

《地母》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同時,原先處身於體制內,能協助鳳音保留土地的地方官員,也在副首相遭革職後失去蹤影,留下一幢政府當初分派的空蕩家屋,與妻子和女兒們。隨著女兒們看似中邪,歇斯底里的女性形象更指向同時失去父親和土地──失去生命之根基的雙重創傷。
而鳳音多次折返於公部門與鄰居家,只為幫助鄰居留下祖先的百年墓碑,便成為《地母》最重要的檔案文件。安於光緒 23 年的百年墓碑,便證明土地在契約與施作之前,早已為祭奠先人之所,理當受到保存,但隨著鄰居放棄抗爭,被怪手擊碎的墓碑也將再次被歷史給掩埋。
由此,鳳音的身體延伸自土地和政治,成為一道真正的戰場。往返於田埂和祭壇、聚落和家庭之間,女人的每一道步伐,都承受著歷史的暴政。那一條生命深處的暗河,更延續了百年的殖民遺緒,無論女人被放置在陽性/陰性的敘事底下,都演示著受壓迫的雙重位置,國家機器從未真正照見族群的階級鴻溝,以及歷史困境下的邊界現實。
而處身烈日和陰濕之間的人民,莫不困囚於支離破碎的認同之中,因而生生盼望能向山的光走去,真正放下怨氣,投胎去沒有仇恨的地方。

《地母》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地母》中最為駁雜的符號,則是水田裡的水牛。從水牛沉默而溫順的身上,鳳音和阿坤彷彿看見亡者以獸形回返大地,丈夫(父親)的指涉,也是對於擁有土地、掌握權力的具象化。然而,隨著水牛失蹤、皮被扒下,被男巫製作成下降頭的工具,水牛便成為新型態的暴力媒介,也殘酷地揭露出邊界的真相──擁有其他動物所沒有的智慧,象徵勞動所帶來的生命力,水牛也同樣是被規訓的受壓迫者,而水牛之死,亦是土地之死,女人之死。
在鳳音四處尋找水牛之時,行經田埂旁的,便是男巫的巨大陽具,更代表著一切陽性權力的集合。僅僅代表父權本身的巨大陽具,以極為荒謬的姿態豎立在稻田中央,同時宣示著土地的歸屬和秩序的中心,而生生不息地擁戴著它的,卻是無數在父權系統底下,被迫只能囚困在小玻璃罐裡的嬰靈。
於是,當鳳音在陽具前跳起了舞,並在最終焚燒陽具,即為一場對父權系統的除魅,也是女性奪回身體與敘事權的革命。百年來的女性,在鳳音體內共同湧現,百年來未被解降的土地,也在創造出秩序的新生,而鳳音的身體,即是替人守護土地、照看死生的容器,但她也能繞著陽具除魅,將沉睡在土地裡的生命打開。
在燒光了嬰靈和陽具時,土地便解放出塗炭的生靈,以火焚盡土地上的貪、嗔、癡,而透過火焰所進行的演繹,其實是鳳音同時作為女人,也作為女神,在絕望之中積累的力量。因此,《地母》不只是鳳音一人的故事,而是整個馬來西亞社會的群像,是男人被政治淹沒,女人被歷史壓垮,孩子被命運拉扯,土地被帝國割讓。

《地母》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當《南巫》以民間信仰梳理馬華族群的邊界裂隙,《五月雪》呈現歷史暴政在女性身體的代代傳遞,《搖籃凡世》則揭露出神權與父權的所共謀的生命壓迫,然而《地母》提升到了更為宏觀的層次──土地本身的痛苦,才是所有苦難、鬼魂、降頭的真正源頭。
影片結尾再次回到苔蘚、潮水、河海的循環,提醒我們壓迫與解脫、生命與虛無並非二分,而是流動的、牽引的。鳳音燒掉陽具後,土地不會立刻痊癒;嬰靈獲得解放後,制度性的暴力也不會瞬間消失。然而,至少在那一刻,女性的身體曾經站出來,替土地、替社群、替歷史說話。《地母》因此不再只是超自然電影,也不只是邊界寓言,而是一部真正屬於大地、屬於女人、屬於被壓迫者的電影。
在鳳音跨越了百年,以反叛為舞,為所有被歷史押住喉嚨的生靈起舞,直到陽具焚毀的那一刻,電影再次走過河海、苔蘚的循環,在壓迫與解脫、愛恨與情仇之間,但願有一天,我們不會再需要一部又一部致敬女性的電影。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