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23
By Sophie Yang
《飲食男女》:當金色筵席離散之後
第一次觀看《飲食男女》(Eat Drink Man Woman,1994)是高中的時候,全班窩在放映設備陽春的教室,兩小時的片長沒有一次看完,而是分成多堂課看。班上還有個叫作家寧的同學,剛好跟電影裡的角色同名,經典台詞「有件事情跟大家宣布一下」後來被大家拿來開玩笑好一陣子。
不過,要年僅十幾歲的少女們去思考家的意義,未免強人所難,對當時的我們而言,與家人朝夕相處、下課後回家吃飯,一切都是這麼地理所當然。
《飲食男女》是李安執導的「父親三部曲」最終章。台北市和平東路巷內的一處老屋曾住著朱家四口,退休大廚老朱在妻子過世後與三位女兒同住。每到週日,他總是料理整桌堪比國宴等級的好菜,等候著女兒們回來用餐。
民以食為天,亞洲人的回家吃飯從不僅是單純的進食,飯廳一直都是家人之間交換情報、聯絡感情的重要場所。只不過在東亞家庭一貫的克制與內斂下,餐桌上的大家總是欲言又止,每當有人鼓起勇氣說出「有件事情跟大家宣布一下」,往往就是日子有了重大的變故。

《飲食男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一家四口,老朱是典型的華人父親,心事總是憋著不說,就知道不斷燒菜,在一道道功夫料理中,傾注自己對家人難以言說的關懷。
朱家三姐妹倒是個性鮮明:從事教職的大姐家珍篤信基督教、來到適婚年齡卻無心嫁娶;小妹家寧還在讀大學,年紀尚輕但對感情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至於各方面都與老朱最相似、也與亡母外貌如出一轍的二姐家倩,一直都是三人之中,最渴望離家獨立的。
家倩雖然同父親一樣燒得一手好菜、也曾經夢想成為廚師,卻因為老朱不允許而作罷,兩人從此針鋒相對,見了面就吵架。長大後,家倩成了航空公司主管,頭腦聰明、外型亮眼、感情觀念也頗為前衛,儼然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摩登女性。
第一次晚餐,家倩便宣布自己已經下訂預售屋、準備搬家。只是誰也沒想到,當初最想離開的女兒,卻在接下來的一連串事件後,成了留守到最後的家庭成員。

《飲食男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如同世間萬物與人際之間的緣分,群體的組成並非永恆不變,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大家都只是暫時在這裡。就像老朱不會一輩子都為家倩烘烤麵團手鐲,有些事情在時光流逝後註定只能成為念想。朱家看似穩定長流的日常,實則也是稍縱即逝的過眼雲煙。
一次次的晚餐、一次次的有事情跟大家宣布,家寧未婚先孕、家珍閃婚,就連即將步入遲暮之年的老朱,也毅然決然要為人生再翻新頁──只有家倩還在這裡。
或許是投射了當時也想離家、去外地闖蕩的自己,彼時觀看《飲食男女》,不免為家倩感到不值,總覺得她放棄外派、留守家庭是種犧牲,更別提父親根本不需要她的照顧。在老朱宣布將與錦榮結為連理的飯桌上,錦榮的母親梁伯母聽聞消息後當場氣暈了過去,眾人手忙腳亂,只剩家倩杵在原地、熱淚盈眶。
原來,留下來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現在不只姐妹接連步入婚姻,就連父親都要離她而去,而預售屋停工、承載成長記憶的屋子即將出售,種種變故,更叫人情何以堪?

《飲食男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只是,隨著時間挪移,自己也走過幾場生活帶來的悲歡離合之後,這才體悟到,所謂曲終人散、人去樓空,都不過是漫漫人生的必經過程。
想要離開也好、選擇留下也罷,人最終還是得回到與自我的辯證:你對過往生活的感想如何?接著你想去過怎樣的人生?你想與誰一起生活?你想認定何處為家?
當老朱最後一次來到老宅,見到門口貼著「已售出」的字條,也許是意識到這處宅邸已不再屬於他,他放下手中的鑰匙、按了按門鈴入內。
空蕩蕩的屋子裡,家倩與老朱共進最後一次的星期天晚餐,結果湯還沒喝兩口,兩人又因為放薑的多寡起了口角,家倩堅守著與母親同樣的調料與配方,還記起父母曾為此拌嘴。味覺退化的老朱從女兒煮的湯裡嚐出了味道──究竟是怎樣的滋味呢?

《飲食男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飲食男女》問世三十年後,溫蒂漢堡早已退出台灣市場、民眾再不能在馬路上騎乘機車不戴安全帽、就連電影裡取景的朱家老宅也不復存在;現代人對於家庭該是何種形式與樣態,大多也有了更寬容的想像。
婚姻與血緣不再是定義家庭的必要條件,以共同生活為目的組成的選擇家庭(Chosen Family)亦是一種「家」;甚至單身世代到來,一人家庭在家戶數中的佔比持續增加;又或者有些人在談論家時,是以家國這樣更宏大的視角出發。
若說家的核心概念還有什麼是不變的?或許還是人們對於歸屬感的渴求,對於所珍視的人事物之間,那種打從心裡產生的顧忌,正是家之所以為家的意義。

《飲食男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人生在世,一輩子都在尋找回家的路。
在《飲食男女》的開頭,是「飲食」把朱家聯繫了起來;到了結尾,則是「男女」拆散了朱家。原有的成員們在新生活中逐步穩定方向,那麼家倩呢?
故事停在她前往阿姆斯特丹的前夕,不知怎麼地,我想起了美國作家楚門・柯波帝(Truman Capote)的名作《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1958)。小說收尾處,未具名的敘事者提到,荷莉離開了紐約以及那隻沒有名字的貓,他再也沒聽說荷莉的消息,但他找到了那隻貓咪,貓咪有了新的飼主、想必也有了名字,牠已經抵達了牠所屬於之處,敘事者希望荷莉也一樣──不論人在何處──都能找到一個像家的歸屬。
虛實交錯之間,我也想對家倩說出一樣的話。無論是台北、阿姆斯特丹,又或是世界上的哪個角落,她都能找到一個像家的歸屬。
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沒有煙抽的日子:《飲食男女》」影評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本期【釀電影】新刊《二十歲女生》,是對二十歲女生的心思、啟蒙、關懷之提煉。女生們各自走過一段日子,選擇在現在回望,重新理解曾經的觀影與閱讀,如何凝練成為書寫與思考。
本期主專題邀請四位(女生)作者以四部華語經典片為引,談青春的夢起夢滅,在家國、時代等等大寫的詞彙之間,惦記著親近與不親近的道別。特別企畫「她們的房間」重訪女性創作者們,從莒哈絲、安妮・艾諾到以《林門鄭氏》抵抗遺忘的林雪虹,看文字、影像、書房與戰場,如何交織成薪柴,供寫字的女人們燒煉成符,畫出時間的結界。
特別摺頁單元「我來自子宮」以「創作」為關鍵字,側寫六位女生的破繭之始、與返抵自我之路。我們還採訪台灣、日本的四個實體空間經營者,請他們分享成立初心,用擬人化的方式與自己的領地交陪;更邀請二十位(女生)影評人,循著二十個關鍵詞,挑選二十部啟蒙她們青春心思的二十世紀電影。電影會老,卻不會舊,因為多少灼人的心思與醒悟,都在永恆痛著、閃耀著,如二十歲。

望見妳的二十歲背影——《二十歲女生》專題
「從哪一圈羊水裡生長,從哪一條陰道裡出走,誰的奶與蜜滋養著妳,端著世界來到妳眼前,the womb,這裡是應許創造的奶與蜜之地。」在這一期雜誌的製作期間,我重新聽起巴奈在二〇〇八年的《停在那片藍》和二〇〇〇年的《泥娃娃》,於是在最後,寫下了這一段文字,將它放在雜誌的封底。
為什麼是二十歲女生?作為一名生在台灣的,二十幾歲的女生,得要看見什麼?
當然,我們很難在一本雜誌裡細密證言所有的少女歷史,但我們必須和始終在場的少女們共同見證——隨身攜帶各色各樣的扁平梳,酷酷集團才會戴無鏡片塑膠眼鏡(最好還要有小蝴蝶結),最酷的同學穿的外套一定是繡著別人姓名學號的,我們從無名小站畢業投入隱 +N 的臉書時代,小蕃薯養成一座開心農場或者水族箱——後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質變,才讓我們成為始終逃逸、始終沒有抵達的我們?
太陽花學運時期,我們見證並且投入,此生的第一場公民運動;雨傘革命時期,我們在隔海的台灣,練習有了投票權之後,應當作出什麼樣的判斷;更後來,是我們都上了大學,才第一次在盜版網站看見《頤和園》,在關上電腦之後,那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在香港開出血花。
當婁燁和余虹臉上的風霜,折射出整個時代的惘然,生在台灣,我們或許才回頭看見,那些困囚於反覆黑夜裡的徨惑青年,而生在這一片自由民主的土地,我們才鬆動並且由此燒灼出了什麼——在我們看見之後,我們才開始決定自己是誰——而我們又要如何觀看呢?
幾乎是所有立志念文學的女生,都在二〇一七年讀起房思琪。直至今日,奕含與思琪都還住在我們的身體裡。在無數次妳感覺到「好像怪怪的」的時候,妳總會想起,走進那座初戀樂園時的如坐針氈,在極少次妳可能想過未來會有一個寶貝女兒的時候,妳總會想著,真的要讓女兒活在這樣的世界嗎?
於是,妳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為什麼導護媽媽是導護媽媽?為什麼內衣褲要曬在照不到太陽的地方?為什麼運動要有女神?為什麼她是女導演女作家女歌手女演員女⋯⋯?
一路至今,當代的女人們,興許自吳爾芙的古典訓誡出發,我們過著雙重生活,而創作不輟,也只為想像——我們如何擁有一個明亮的陰道,自生中再次復生,回到溫暖的子宮——然而,正是在這樣的雙重生活裡,我們才理解必須先肯認自己,而非相忍只為國。
肯認自己的身體經驗並不同於生理男性,我們擁有一座子宮,因此小腹天生凸出,我們擁有月經,因此週期更新排出,而這些經驗,也不會因為我們想要自由民主,就得要假裝不存在,更不需要因為我們想要性別平等,就應該表現陽剛,我們同時喜愛自己的生理身分,但同時對抗著社會性別——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先錨定自己。
自「人」(I’homme)一詞不再單指「男人」,而是意指「人類」開始,女人們彷彿都將在某個時刻,成為博日娜・涅姆措娃(Božena Nemcová)筆下的外祖母,於混沌世道底下,幻想一道最為龐大的勇氣與氣力,挨著荊棘叢,抵抗地行走,並向歷史怒吼。
我們讀莒哈絲或安妮・艾諾的抵抗,也讀林雪虹或張慧慈的生命,由此指認出一道世代的女人身影,指認一個女人在成為妻子、母親之前的芳華,我們看見女人同時照看生活,還要透過寫作戮力建起自己的房間,於是這一次,我們不想再當女神了——我們視自己為一本書、一張專輯、一部電影,無意再次標誌命名,又或揭示其中臉孔,更願透過所有女生的目光來重現,以繪畫和文字,以一切誠實到接近透明的方式,來復魅,來除魅。
《林門鄭氏》的作者林雪虹,我們曾在雲端一見,當時聊起她鍾愛的柏格曼電影,以及柏格曼的心靈故土法羅島,雪虹說道,曾經的她深信薩伊德寫的那條「在哪裡都不要有家的感覺」,而今她更希望自己終有一天能覓得她的法羅島,無論生活或寫作,都能在此平靜。
在成為的路上,我們如何看見,如何思辨,如何成為,即使痛苦,但很有力量。而我們必須/我們將要——向著那個能夠命名自我的未來前進——在沒有煙抽的日子裡,在煙霧散去的日子裡,在接下來所有關於我們的事裡,成為新的火種,寫下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