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06

By 顏采葳

下一站不是天國,而是此刻:是枝裕和的生命凝視與影像哲學

談及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擅於拍攝家庭題材」絕對是第一個被貼在他身上的標籤。然而,可曾有人發覺,他之所以能通透家庭議題,甚至對家的定義懷有跳脫世俗的反思,實是源自於對「生命」更深層的洞察?他看見生命的有機性,恰似一株植物的纖維,由其中複雜的「羈絆」所構成。而無論是建立在血緣抑或情緣上的,人際間相互連結後最為堅韌的結果,就是家庭。是以,表現家庭議題的動機,其實是在捕捉生命的複雜之美。對是枝裕和而言,「生命」才是他真正的創作核心;而家庭,則是剖開此核心後的最大切面,是他描述生命最熟悉的語言。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誰も知らない,2004)《橫山家之味》(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2008)《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2018)等作品漸漸為是枝裕和的風格勾勒出更加明確的輪廓之前,他的首兩部長片便是直接從生與死的角度出發。

首部作品《幻之光》(幻の光,1995),描寫獨留人間的由美子日復一日地被鬼魂般的創傷纏身,丈夫不明不白的死亡,讓她此後的生活始終行走於霧中,迷茫而無解。而由死者角度出發的二號作品《下一站,天國》(ワンダフルライフ,1998),則描寫了人們於死後七天,會在前往天國的中繼站裡挑選出有生之年最難忘也最重要的回憶,引路人會將死者描述的回憶還原成影像,死者便能透過觀看回憶錄,帶著這段回憶到另外一個世界。

《幻之光》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幻之光》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在類似紀錄片的鏡頭凝視之下,張張有些怯懦的臉孔娓娓道來他們生前的故事,一邊回顧過往、自我探索,也一邊和面前的引路人展開有關人生議題的對話。有人一生過得完滿,最寶貴的回憶早已心有所屬,輕易就能做出決定;有人是一生陰霾,不僅在記憶之河中難見光亮,也認為就算還有餘生也難逃痛苦。有人果斷放棄選擇,認為唯有如此才能對短暫的生命負責;也有人過了庸碌平凡的一生,一輩子固守著「還過得去」的心情,自覺沒有過得特別好但也不特別差,結果對於要找出一段最幸福的回憶,陷入苦思。

在《下一站,天國》裡,亡者們對回憶的淘選,一一映現死後世界的眾生相。當引路人得知,死者渡邊先生苦於選不出一段記憶,只因他執著於找出能夠證明自己曾存在於世界過的片刻時,他怨嘆道:「這是生前就應該要做的事情,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吧!」許多人一生難以面對的課題就是死亡,但當是枝藉由電影輕描淡寫地呈現了人們從生到死的過程,就如我們在首幕看到的,僅僅是從一片白光中走入像是車站的報到處,同時也走進景框裡。映入觀眾眼簾的只有死後世界,反倒讓我們正視了更重要的事。

在本片的世界觀中,最困難的事情已經不是面對死亡本身或死期的未知,而是如何在記憶中指認出自己,找到那麼一瞬間,以認同自己來到這世上是不虛此行,也明白自己這一生並非徒然──比死了還恐怖的事,是活著卻像沒有活過一樣──是枝的奇想,將這個難以消化的道理悄然地送進觀眾視野;同時,首幕那片白光,如同橫亙生死之間的鏡面,讓死亡的凝視倒映出對生命的深刻理解。

《下一站,天國》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下一站,天國》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而當鏡子的意象一出現,關於真相與真實的辯證便也隨之浮現:究竟活著與死去哪一個才是「非本身的」鏡中之像?哪一個才是「真的」?將這些疑問套用到兩部作品的劇情裡,就是在問「由美子丈夫真正的死因是因為看見類似海上幻之光的東西嗎?」、「哪段回憶才是一生當中最珍貴的?」。生者思死、死者思生。但是,真相與真實,真的那麼重要嗎?與其終其一生追求解答,也許我們更需要的是學習怎麼去觀看,又怎麼隨著世界的變化任感受自然流動,培養一種體驗生活的品味。如同在《下一站,天國》的觀月隱喻,宇宙裡的月球一直都是完整的,在地球上望向的月亮卻有陰晴圓缺,而人們有時可能不以為意,亦偶有閒情覺得月色很美。

是枝裕和的生死觀不只暗藏在劇本裡,也有關創作形式本身。拍電影、影視創作作為一種觀看角度的總和,無論虛構還是記錄,都是他所相信,活著應該有的流動狀態。

《幻之光》中,由美子從帶著對生命的困惑與不安,逐漸走向被時間溫柔沖淡後的平靜與鬆弛;《下一站,天國》中,引路人望月遺憾未能和未婚妻共度的未來,竟成了他在中繼站與渡邊產生羈絆的可能,這些情節與複雜情感,更準確地說,是角色視角變換的瞬間,正是是枝裕和試圖捕捉的生命真實。這也是其敘事風格充滿生機與動態感的原因,讓觀眾在電影播畢、走出影廳後,會感覺到這些小人物仍活生生地,在這個世界的某處,過著他們的平凡日常。

《幻之光》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幻之光》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選擇與認定屬於自己的真實,就是電影,也是對生命的一種相信。在《下一站,天國》的中繼站,我們會看見每個人一生的經過都能調出大量的膠卷拷貝,可以不斷重複觀看,但死者們卻要經由再現的拍攝,讓回憶重現,並再次回到選定的情境重新感受「當下」,才能順利抵達天國。透過渡邊這個個案,進而揭露出引路人也和亡者的情況相同,引路人是因為一直決定不了要帶走的回憶,才滯留在中繼站服務。渡邊的生其實早已和望月的死相互交纏,兩人在釐清這段交會後,都用了不同於以往的角度回頭面對自己的前塵。渡邊一生的婚姻生活平順、不特別精彩,妻子從前那個戰死沙場的婚約者(就是望月)也貌似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堵厚重的牆;而望月則是英年早逝,遺憾可能比記憶的份量,還要多出太多。

兩人本來都以為自己的一生是被對方絆住了,因而死後也選不出想要帶往天國的記憶,沒想到換個角度去理解,它卻是讓生命更完整的羈絆。因為彼此的存在,他們各自都有了攀附至生命此刻的重要支點,得以面對面談話,甚至給了對方一個契機凝視過往,準備放下、前往彼端。然而最後,儘管渡邊和望月在回憶錄的畫面裡坐的是同一張長椅、身邊曾經坐著同樣的女人,他們看出去的風景卻截然不同。

渡邊認知到,即使自己與妻子的婚事是因為原定的另一樁婚約告吹,他也已實實在在地與妻子累積出無可取代的一輩子歲月靜好;而望月最珍貴的回憶,竟是他死後待在中繼站的日子,是他與其他同僚一起渡過的拍片時光。這個稍稍將故事規則射穿的安排,反而揭示了創作者的真誠信念,當觀眾反射地以為望月選擇的是他從前和未婚妻並坐在長椅的那個下午,卻發現望月看向了眼前的攝影機,他選定的「回憶」乃「當下的極致」,和片中拍攝的時間完完全全疊合在一起──他成了最懂得活在當下的人,是全片高潮的一刻。

是枝裕和將影像玩味出「超脫時間」的哲學意義,透過「電影裡的電影」來完成,更不張揚、不狗血地呈現了「活在當下」這個被說得太多,甚至略顯俗爛的生死觀。

《下一站,天國》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下一站,天國》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電影不只是對過去的重構,更是對此時此刻的凝視與體認。

是枝裕和的作品,從不聲嘶力竭地逼問生命意義,也不急於給出標準答案。他總以近乎透明的敘事,讓角色在看似平靜的生活中翻攪出潛藏的情緒波紋。無論是《幻之光》中望向喪葬隊伍的由美子,還是《下一站,天國》中坐在長椅上的望月,這些凝視的瞬間,都是他在透過鏡頭,邀請觀者一同停下來觀看,試著辨認自己的真實。

唯有練習如此,我們才能不再畏懼死亡與道別,並真正感受活著──而一生當中如果能有那麼一刻,也許就已經夠了。

《下一站,天國》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下一站,天國》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劇照來源/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