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谷》：活著，是現在就是現在

王蟲的攻擊色消失了。

大氣裡的怒氣消失了。

王蟲停下來了。

古老傳說裡身著藍衣，降臨金色原野，帶回風與寧靜的，是沈默的巨大蛹群。不過娜烏西卡的藍色與王蟲相仿，意思是他們都是生物──「我們」都只是生物。而我們錯以為傳說屬於人間。

娜烏西卡的異國藍色衣裳，心口上點綴一抹丹紅，如巨大王蟲，凝定中有火紅的憤怒；如人造粘菌，是征服的一道化身；如那片腐海，是死生，更是有愛亦有恨。而當王蟲的觸鬚成為金黃色的麥浪，人類目光中的一道甦醒也絕非下凡，更像是夢土上的一場幻夢。

點在心口的紅是《風之谷》欲直指的核心──無跡可尋的戰爭與愛情多半都是紅色的，紅色是屬於生命的──如刺穿耶穌手心的鐵釘，滴下聖潔的、血腥的愛；如村人當歌飲酒，以血色的葡萄酒浸泡赤豆與樂音；又或是常駐於心的，寧靜中的憤怒，戰爭與愛情多半都在偶然與動機不明的怪誕中爆炸開來。

停下來，並不是王蟲不再憤怒，更多的是在趨近毀滅的時刻，感悟「紅色」這件事將會永恆持續。

那麼，哪裡才是有風的地方呢？既然「紅色」將會永恆持續。

《風之谷》電影劇照／甲上娛樂 提供

重看《風之谷》最為困難之處，是無法不想起後來的宮﨑駿。他的遍路修行，是同魔女琪琪迷了路，再自比紅豬，獨自飛行在海平面上；他似是搭上無以復返的海上列車，想用最爲炙熱的心臟交換魔法；而尋求平靜的祈禱者的終途，是大鳥出現，以雷響為他祝禱與引路，他才能繼續地走路，繼續地被等待，回到有風的地方。

我想，宮﨑駿之所以創作，為的是他心上的、可能連自己也沒能理解的，在每一次極盡所能地將自己曝曬於紅日之下，持續了逾半世紀的紅色殘影。因此，他無意歌頌自然是至善至美，反倒是以大昆蟲與王蟲，示意「自然的自然狀態」與「人類的自然狀態」或許是萬流同宗──無論自然或凡人，彼此皆狼。那麼，如若自然同人類之本性為兇殘與惡，或許我們能暫時將腐海／王蟲／粘菌作比為系統／社會（國家）／個人。

霍布斯（Thomas Hobbes）曾以「利維坦」（Leviathan）提出一道相當有趣的政治哲學觀點。他將國家比喻為「利維坦」，源於《希伯來聖經》，意有「扭曲」之意，後被轉譯為一只巨怪，《利維坦》中將物怪視為有機的國家體（也可以說是國家巨獸）；人民透過承認巨獸的存在，進而達到社會內／外部的長治久安，因此「承認」即是重點，國家體的誕生與存在，即是建基於肯認，並以部分的自由進行交換。

先不談論《風之谷》漫畫版的後半段，僅以電影作為文本，《風之谷》中的「利維坦」為腐海，王蟲即為服膺於腐海的保衛力量，粘菌、人類所建立起的國家則為與之抗衡的力量；而由此分裂出來的，是撇開腐海與王蟲，人類之間的殺戮，更是霍布斯所指出的「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當人類的自然狀態即為無秩序的殺戮，那麼真正有風的地方，也就不是沒有煙硝之地（或者它根本不存在），而是生命當中的惡意最終的去向。

《風之谷》電影劇照／甲上娛樂 提供

多魯美奇亞運輸機的墜落，是命運／歷史將惡意帶往風之谷，而帶來殺戮與掠奪的，便是屬於人類／國家的惡意，以生命踐踏生命的惡意，如多魯美奇亞軍隊渴望復活巨神兵以撲殺王蟲群，培吉特市民為向多魯美奇亞軍隊復仇，以王蟲幼蟲作為誘餌，將大量王蟲引至風之谷。

風起之處，是生命的最終去向，是惡意的最終去向，是細小社會擁有巨大反抗，如王蟲，如娜烏西卡，如普羅米修斯的後代作為火紅色的抵抗之子，偷盜火，點燃火，在黑暗中持續保持一片的紅，在細瑣時間織成的靜默藍色之中，點綴幾朵劇烈的朱紅，作為生命的持續，如葡萄漿果、鮮血與傷口。

不過，惡意不曾消散於風中，如抵抗之子沒有紅色就不能活，因此金黃色的麥浪實為幻夢，個體依然深愛國家，更深愛系統，如系統提醒的燈總是紅色：提醒玩家緊盯紅線上漲孤人祈願紅線指引我們點餐侍者妝點佳餚回收骯髒廚師劃開動物的脖子我們的脖子也同樣被劃開作為祭祀按下飛彈發射鈕的祭祀總統腦門溢血將軍槍桿滲血老師與出版商住在監獄裡被毆打出血公務員淌血被公務員筆下冒血公務員之妻嘴角撕裂裡有血妻子的孩子手心上的衣架痕跡殷殷紅紅透出血光孩子的小狗被踹出血狗群咬下貓的尾巴貓的嘴裡卡著小鳥羽毛小鳥將昆蟲啄出血來蟲群的血泛在大地而人們祭祀被祭祀再祭祀又被祭祀。

《風之谷》電影劇照／甲上娛樂 提供

紅色當真是另一道甦醒。

金黃色只不過是我們真以為自己眷戀多山的小國，將心愛攤在桌子上，願望死生皆與此，遂破壞系統，願望看見更多不同的紅，於是死一千次也要死在這裡，生一千次也要生在這裡。

十年後亦是一片血紅，是活著的現在冒血，不確定的未來同樣冒血，但活著是活著，活著就是活著。

《風之谷》電影劇照／甲上娛樂 提供

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