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0
By 黃曦
「它是我想要了解這個世界的一點努力。」──《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
2002 年,由國家電影資料館前館長張靚蓓編著的《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記述李安導演生涯前十年的「純真年代」。自 2000 年 8 月 16 日伊始,張靚蓓飛往李安在紐約的住所,展開為期三日的訪談,那時便是《臥虎藏龍》在台灣上映之時,其後李安便「一路沖天直到奧斯卡拿獎」。
接著是 2001 年 6 月 7 日,張靚蓓再度飛往紐約,與李安進行第二次的兩日訪談。張靚蓓於書中章節〈種樹記〉裡寫道:「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個意氣風發,滔滔不絕的李安,一如花枝盛開,他的各種想法也如泉湧而出。第一次,我看見如此具批判性的李安。」
加上張靚蓓自 1996 年以來,與李安進行的多場訪問,整理下來有三十餘萬字。直到 2001 年 12 月 14 日,張靚蓓與李安進行了為期三日的第三次長訪問,張靚蓓又寫道:「這一回,我才真正看到那個難纏又執著的李安,他對問題追根究底,對創作纏鬥不休,對轉折處理細膩,又毅力、耐力過人。有趣的是,這一次見面,我發現他奧斯卡時的意氣風發已然沉潛。」
書成至今已逾二十三年,《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繁體中文版斷版多年以後,經典新版新增李安的新版序,補遺李安導演生涯迄今的電影作品年表,李安於新版序中寫道:「比起前十年的電影生涯,我更成熟了,也開始衰老。比起年輕時火氣會更大,對於冒進新進事務會更沉不住氣,急。經歷過夢想的呈現與破滅(disillusion),我更誠心盡力再構。電影跟以前不一樣了,世界也愈來愈令人不解。這本舊書提醒我『純真年代』的重要,它提醒並慰藉著我,生命中有值得追求與珍惜的東西。嚮往回到『樂園』還是生命無窮的動力,是吧!」
《釀電影》編輯室將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之內容,經過整理編輯、部分潤飾,以第一人稱方式進行撰稿,並經《時報文化》授權,與各位讀者朋友一同分享,李安導演的十年一覺,與電影之夢。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首先我想要先謝謝來到現場的朋友,尤其我很感動,因為眼前所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年輕人。
大概兩、三個禮拜前,我參加金馬影展舉辦的《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2005)影人講堂,現場放眼望去,也幾乎都是年輕人。我當時想說,是不是因為年輕人上網搶票比較快。不過,後來我把這個念頭撇到一邊,寧願相信年輕人還是喜歡電影的,而這讓我感到非常窩心。
像我們這一輩的人,總是感嘆「人心不古」,現在大家都不看電影了,年輕人有更多好玩的事情。訊息傳遞愈來愈快,一部兩個鐘頭的電影,大家是愈來愈沒有耐心,好像電影也差不多被看膩了,新的招數在四十年前就用完了,大概也沒有什麼新招,一直在一種 recycle 的狀況。
整個(電影)行業,都讓人有一種沮喪感。面對年輕人,也不一定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在嬰兒潮世代出生的我們,心向一種「明天會更好」的人,難免感覺自己和世界有些脫節,甚至會有點害怕,感覺年輕人有自己的事,而我們並不一定懂。
只不過,不管是年輕人搶票比較快,或是怎麼樣也好──總之,大家都到這裡來了。我還是覺得很感動⋯⋯我經常在感覺到疲累、經歷一些不順心的時候,總是講說,為什麼電影總是這樣一種,沒事找事、無中生有、庸人自擾⋯⋯而且還要炒得很熱,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而這是否如佛家所講「明鏡本無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一切其實是假象?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在我這樣的年紀回頭看,今天看到大家,還是感覺滿值得追求的。這是一份很抽象,卻又踏實的感覺。看到大家,還是覺得滿有希望的,也不是說大家一定要去看(拍)過去的電影,或者回憶過去,這對我來說有兩份感慨。比較正面的是,生命中確實有一些東西,是值得追憶的;另一種比較感傷,好像「最好的時光」在後面了,我們要用回憶來追溯,而這不光是(製作)電影本身,也包括我的個人經歷,但這是很難處理的。
那麼,人生活到老、學到老,我還是要面對老年的生活,面對當今世道讓我愈發困惑的狀況,我還是要學習,也希望自己永遠保有這種「純真年代」的心情。其實,面對死亡也要學習,人生是什麼,我們要怎麼檢討,又要如何面對未知的世界,而這一切都是無始盡的。
我想,人生就和剝洋蔥一樣,而且是一顆無底的洋蔥,不斷地剝,不斷地學。
當初會寫《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的心境,其實我這個人是滿害羞的,記得第一次被訪問,是拍完《推手》(Pushing Hands,1991)回台灣,中影要我上電視做宣傳。我去上一檔電視節目,是趙寧跟崔麗心主持的《女人女人》。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問問題,而且還是在電視台。趙寧就看著我說:「你這樣子不像導演。」大概是看我很害羞,又不太講話吧。
我說:「你講的是副導吧,導演是什麼樣子?」基本上,我需要拍電影,就是因為那些講不出口的,或者是難以用理性的語言邏輯,和大家有條理地講出一個所以然。
所以,我就把那些很難和大家表達的事情,間接地用電影,用戲劇,用聲光效果,把自己隱藏在後面,銀幕上看見別人的起落,那其實就是我心裡的事情。
我已經把它擺在那裡了,還要我講什麼呢?每次拍完電影,都是一種虛脫的感覺。當然,我也希望有「人的回應」,但這不是我天生就喜歡面對的,也可以說是逃避──我逃到一個虛幻的電影世界,在那裡可以真正地面對自己、面對社會,面對與我一起生活的人。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在拍完《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2000)之後,在全世界突然有名了,張靚蓓就來和我說,要我用這本書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我說:「不要吧,我都放在電影裡面,我真的沒有什麼好講的了。」但她還是繼續和我說:「你的經歷其實非常特別,沒有像你這樣經歷的人,你該為了那些將來有志學電影的人一個交代。」
好吧。於是她飛到紐約訪了三天,接著開始動筆,我就去準備《綠巨人浩克》(Hulk,2003)的拍攝。
她用「我」的口氣寫,好像不是她在編著,而是我在寫。她一章、一章地寫給我,我才發現自己滿龜毛的,就開始和她在細節上纏鬥。在那時候,週末有一半的時間,我都拿著電話和她一直講、一直講,內容又因此越來越多,為了與她交代,所有的思考通通都要在我自己的腦袋裡想過一遍。
我們修改了一整年的時間,也變得像是我自己在寫這本書,張靚蓓所領教到的我的龜毛,是連我自己也未曾發覺的傾向。而在出版之後,我們也滿低調的,不過也有很多人看見這本書。
後來,我也不曉得已經沒有書了,直到半年多前,我的侄兒想買這本書送給朋友,結果跑了四家書店都買不到,所以我就和時報文化聯繫,說有人買不到。
不過,我連書封上的照片都找不到。我非常喜歡這張照片,那是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就要步入中年,在拍完《綠巨人浩克》要接到《臥虎藏龍》的階段,有種「少年子弟江湖老」的狀態,開始有一點風霜、疲累的感覺,這很能代表那個時期的心境,一方面還有些可愛,不過也有點世故,是在一個生命的轉折點上。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在我讀台南一中的時候,我的父親就是校長,從小到大住在學校宿舍裡,從家庭生活到校園生活,都環繞在父親如巨樹般的形象之下。但這並不只是看「父親」,也是看向一整個傳統的台灣社會,在我到了美國之後,開始寫劇本、拍電影的時候,我的父親也開始老了。
孝順和倫理,在我的「純真年代」是很重要的價值。「父親三部曲」其實是倫理劇,我並不覺得《囍宴》(The Wedding Banquet,1993)拍的是同志電影,我是用同志作為題材,來拍攝家庭的倫理劇,這其實滿傳統的。
我天天都待在家裡寫劇本,就只知道關於家人的幾件事情,父親是整個社會價值的運行系統,同時也是你的信仰、精神座標、行事準則,但是看著他老了,你也會發現這是不可靠的,不會永遠存在的。
孩子的成長一定伴隨著父母的衰老,也會讓你發覺他們並不是什麼都知曉,而在當時候,我想檢討的或許就是對信仰系統、安全感的投靠。更後來,我也了解這與國民黨政府來台後的大夢落失有關,於是就按部就班地拍一個老人。在《囍宴》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飲食男女》(Eat Drink Man Woman,1994)所解構的中華文化幾千年的父權概念。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Father Knows Best」(意指「父親三部曲」)是我的製片人詹姆斯・薛默斯(James Schamus)取的,《Father Knows Best》也是 1954 年到 1960 年播映的美國情境喜劇。
我其實不曉得 James 為什麼這麼取,因為我講的就是「爸爸不曉得該怎麼辦」的事情,這一直都是我很有興趣的主題。
年輕的時候,我在藝專(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影劇科)看了維多里奧・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單車失竊記》(Ladri di biciclette,1948),這部電影給予我極大的影響。原來,可以這樣去檢討一個父親,最後是父親在兒子面前失去了尊嚴,他就一直哭。
我看了很多遍,每次都還是會哭,還沒有演到時,光是想到也會哭。我在拍《冰風暴》(The Ice Storm,1997)的時候,最後也讓爸爸哭了,因為他不曉得怎麼辦。
「坦承自己不行」於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或許因為父親在我的生命中,象徵的是權威,是我們要維護,無論那背後是真象還是假象。其中也包含著政治性和社會性,為什麼會挑選圓山大飯店,又為什麼打著太極拳,當時並不一定有意識,但現在比較清楚核心的意念了。
從「父親三部曲」開始的「父權」,也擴張到社會性、意識形態,一直到近期的電影作品,我都還是在看「父權」,只是用了其他的表達方式,我認為這是我必須處理的主題。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不過,我多數時候也只是覺得拍電影可以逃離一些什麼,其中也有一些好玩、衝動的心念。在電影類型上的游移,其實是在面對已經會的事物,我就難以感到興趣,也很難強迫自己,太太的理論是覺得,我書也沒有讀好,玩也沒有玩到,所以心裡不太平衡,長大就非得要找好玩的事情。
這可能也有點道理,我從小就泡在電影的世界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而生活就是唸書與補習。當時個子還很小,骨架很小,長得特別慢,20 幾歲到了美國還長了兩公分高,整個人看起來就是怕東怕西的。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釋的,電影真的是很好玩的。就像是出去玩,怎麼可能每次都去同一個地方玩,你面對婚姻要忠實,但是拍電影就沒有必要忠實。
上一部電影賣座,下一部電影就出格一點、揮霍一點,闖了禍就回來乖一點,又賣座就繼續去試,不就應該要這樣子嗎?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現在回想起來,這或許是「最好的時光」。純真,我相信一些東西,我相信世界會更好⋯⋯九〇年代的世界是心態開放的,大家都很和氣,現在就有些你死我活的。當時感覺世界會愈來愈和平、愈來愈開放,雖然拍片很辛苦,受到的挑戰很多,但這依然是我覺得很過癮,值得珍惜的純真年代。
然而,回想最近的十年,其實是很辛苦的。有點像是以前還沒有拍片的日子,有點困頓。整個世界、業界都令人困惑,也很困難,這也讓我想起九〇年代的電影,擁有許多獨立製片的空間,正在悄然綻放,而我正好踏上了那一艘船。
我對電影非常熱衷,不只是想談情感、講故事,武打片要怎麼功夫、西部片馬要怎麼騎⋯⋯所有類型的電影都帶給我很大的好奇心,我全部都想嘗試,也覺得試不完。過了一段時間,我也想過自己是不是在逃避一種身分認同,才一直遊走在各種形式的電影裡,但好像又不是這麼一回事。
直到現在,那就是當經驗愈多,你就愈難假裝自己是純真的,所以需要更高的挑戰,讓每一次就像第一次,才會有面對未知的掙扎,不得已時得要逼迫自己的坦誠。當然,門檻愈高就愈折磨人,年紀愈大也就不復年輕的精力、巧勁,當這份心念也被磨得差不多的時候,的確很累,也感到很傷。
不過,我想我的初心還是沒有變,我一直想追求人生的真相,看見裡面是什麼東西,當然永遠也追不到,但這也像是留下一道印記。當時在寫書的時候,是因為人生還在往前看,那時候什麼都能有條理地講出來,到後來我覺得是欲語還休了,我只希望還有電影拍,如果還有機會能夠留下一點經驗給大家參考,我想也是很好。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十多年前,我有一段很奇特的經歷,就是回台灣拍《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12),開始看到了 3D 電影,我想要往下繼續追求,但這也導致一種電影的幻覺被破滅了。我才發覺,原來電影是如此地禁不起看,如此地薄弱、脆弱,這讓我產生極大的困擾,一方面想走出這樣的困境,卻也發現全人類同樣面臨類似的困境。
那是一種曾經被蓋住,用假象蓋住的「共識」,或者說是一種「幻覺」正在結構。然而,當我們看得更清晰、更清楚,訊息也更加暢通,我們的溝通、表達變得容易許多,經歷過一個亂糟糟的時代,我們迎向解構,在過去所相信的物事不再,甚至去到了反面。
很多人問我說,如果回到過去拍《臥虎藏龍》、「父親三部曲」,會有什麼新的拍法?我真的想不出來,因為那就是最好的,當時的經歷就是這樣子拍,而最重要的是拍電影的人所投射的相信,這件事本身有著很大的力量。
「做了這件事情就能改變世界」的純真心念,這種能量是具有感染性的。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現在,有許多人只看老電影,我覺得這不光只是懷舊,而是老電影裡面留有一種純真的能量,就是拍電影的人在拍片的時候,他相信自己在做一件很不一樣的事情,他相信自己會改變這個世界。
他在求知,他在嘗試理解一道世界還不曉得的事,這和電影的本質非常相像,同時是創新,但也是保留。就像人類一直想保留一種價值,從世界上出現的第一具木乃伊,那份心境就是想把一個東西保留下來。
電影就是把心念留在膠片上,做這件事要有純真和新鮮感,這是人類精神生活裡面,非常重要的動力。
如果沒有這個東西,我們就是 AI 了。這些抽象的集體意識,與個人摸索的神秘不可測,我們姑且稱之為「純真」──我們將這些物事定義,彼此傳播,彼此刺激,這是精神生活與生活本質裡,非常重要的東西。
我希望這些東西不會被 AI 取代,也不要被邏輯、語言取代,而影像能夠留下來,是非常寶貴的。為了將那些抽象的「純真」保存下來,我們要不斷地變化,不斷地創新,但也追求彼此和自己的真誠交流。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經典新版發表會。/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撰稿、文字整理/黃曦
影像提供/時報出版
責任編輯/黃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