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8.27
By 趙鐸
《偶然與想像》:生活,扮演,魔法
舉凡《暗湧情事》(Passion,2008)中,師生針鋒相對、爭執可否使用暴力的課堂辯論,三角關係中的人們玩著互問真心話的滑稽遊戲;《景深之中》(The Depths,2010)的攝影鏡頭畫面、沖洗照片的顯影過程;貫串《親密》(Intimacies,2012)全片的戲劇排練與搬演;《歡樂時光》(Happt Hour,2015)作為整部文眼的尋找重力工作坊與新書發表會的作品朗讀;《睡著也好醒來也罷》(Asako I & II,2018)裡的三一一大地震,以及主角「麥」超現實般的人物行動⋯⋯濱口竜介從第一部長片開始,便不斷地切割異於日常經驗的「特殊時刻」,試圖呈現人際網絡底下,暗潮洶湧的情欲,與其浮上檯面的關鍵轉折。
「特殊時刻」之所以特殊,不是因為發生的事件本身具有旋乾轉坤的力量,特殊時刻的特殊,僅僅只是讓習於日常儀軌的人,終於能夠辨識出他們內在所堅信的既有狀態早已默默位移,甚或是被掏空,進而逼使我們面對既定認知邊界之外的真實。

《偶然與想像》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如果要為這些「特殊時刻」找出一個共通徵性,我會說:它有著仿若藝術創作活動般,嘗試活絡、超越意識之外,關乎意識底層的感知體察;同時,它更像是每一次不可重複的劇場排練與演出過程,每一次都是自我與他者的內在,對於一個連自身都無法壟斷其詮釋權的文本,進行重新書寫、聆聽與入戲的過程。
那是一段表層意識之底層的身體狀態與存在姿態的重新復甦,而人物將採取連自己都意料之外的行動,對於自我鑲嵌進的網絡進行再度重整,與之綰合的,便是濱口竜介作品背後,對於人所處的狀態所做出的下列預設:「自我」從來就不存在一條清晰可辨識的輪廓,而始終處在發散與匯聚的運動歷程中,而正因如此,人與人之間的對話與溝通,勢必存在著不斷失焦與追認的過程。有賴於新的「特殊時刻」的出現以進行回望與整頓,人與人似乎在這「特殊時刻」所具有的美感形式中,得著意義的暫時確認以及人際往來上的短暫交會──儘管這樣子的交會或許是一場無以趕赴的追認,最後僅是一場關乎自我同一之完整性的不斷再建構。
《偶然與想像》(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2021)作為濱口竜介不斷地試圖簡化、精煉的創作軌跡中,最為傑出的階段性成果,不以清晰可辨識的藝術/劇場/災難經驗切割一段「特殊時刻」作為轉折,而是直接讓「魔幻時刻」以「偶然」與「想像」之姿,植入生活的不同隙縫中,打磨出更難以區分連續或斷裂的流暢節奏。抑或,我們可以把話反著來說:生活中的無時無刻,都是一場虛構與想像不斷介入的美感經驗;同時,生活也無所不在地不斷嘗試入戲與出戲的搬演。

《偶然與想像》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在此,我們暫且借用三段故事所組合而成的《偶然與想像》第一段故事〈魔法(或比他更虛幻的事〉來指稱這種「從生活縫隙中,不斷地動搖我們既有的身分想像,以及隨之而來的行為模式與其難以劃定邊界的更大真實」。
「魔法」這個詞,早先出現於繼美和芽衣子在車上閒談所認識的新對象時,試圖詠嘆兩人之間首次感受到的情感交會的夢幻時刻,然而「魔法」一詞背後的神祕與夢幻特質,其實更意味著人際紐帶的脆弱,以致無從預期也無以確保,此魔法可以得到重複或是持久的效力。
在這段故事裡,隨機性如何入侵既有狀態,是起自一件小事:知心好友動心的新對象竟是自己的前男友,此事重新動搖了芽衣子對於前一段關係的自我認定,且由此生發出一段連自身都不能明白的衝動決定。隨著莫名所以的前男友不斷追問,他(與觀眾)從芽衣子口裡所得到的,是各種為自身行為提陳出的反覆而矛盾的行為動機。芽衣子的理由,與其說是給予觀眾拼湊角色行為動機的原初面貌,不如說這些理由本身就是一種失語狀態所引發的徵候。我們可以進一步注意到,芽衣子在這串對峙過程中,終於承認當年劈腿時所給出的荒謬理由,同樣是在自己都還搞不清楚的情況下,「迫於」給出的一套敷衍(但卻傷人)的陳詞。這也是為什麼,儘管觀眾可以任個人經驗與情感,去嘗試理解芽衣子的心理轉折和角色性格,然而,一旦觀眾企圖反過頭從芽衣子口中構築一套脈絡,以跨越時間向度來認明其自身狀態、關係本質,其實都會徒勞無功。
以芽衣子為首,《偶然與想像》的角色動機其實是模糊的,與之對應的,是存在狀態的邊界不斷處於挪移與鬆動的狀態,而正是因為這樣,才需要透過不斷言說來做出後見之明的追認;也正是因為曾經的傷害是由當下被再一次追認,對話的釐清反而會讓彼此在某一刻進到乍似過去親密時刻的復現。前男友拿著芽衣子傷害他的話來自嘲,芽衣子也坦承自己「只能透過傷害別人的方式,來愛著別人」,然而,更重要的是濱口竜介創造出與之相應的表現形式。

《偶然與想像》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全片花了極大篇幅聚焦於人物在同一空間的對話,並透過鏡頭呈現對話時的不同角度,切割對話生發時的單一場景,由此觀眾便能隨著單一場景在視覺上的微妙變化,看見貼合人物狀態的運動:所有對於過往的指涉,僅僅只是現在進行式,但又在不斷以修辭召喚過往的同時,讓當下空間的同一性隨著言說的歷程被打破,因而扭轉,致使一般意義上認為均值、平板的日常空間,得以染上不同人物特殊歷程的時間向度。
同時,我們可以注意到《偶然與想像》的角色們於言詞中所談及的,往往都是一個不在場的事件:已不在場的過去、事後回憶的約會場景、過去式的兩人關係、想像中的性愛橋段、交換陌生彼此的生涯資訊。
芽衣子與這些角色們對於過去的描述是否客觀,實是可疑的,這倒不是說事件本身可能沒有發生,而是在當下的狀態,她也只能不斷釐清過去之於她的意義,並由此重新評估她後續的行動,以及言說在當下逐步建構、釐清的過往場景。這也是為什麼,角色有時候會有一種外在表現與口中言詞並不相仿的疏離距離,而從濱口竜介的作品內部提領出來的邏輯,這種自我與自我言說內容的疏離,以及自我也在琢磨著口中所言的狀態,所對應著的正是演員試圖打磨台詞的排練過程。
最明顯的例子,便是濱口竜介從第二部長片《景深之中》過渡到第四部長片《歡樂時光》時的關鍵轉折:《親密》。

《親密》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親密》之後,濱口竜介逐步形成獨屬於他的人物對話拍攝方式。《親密》上半部描繪了一群戲劇社學生一同排戲的過程,劇本內容不只折射出負責撰寫劇本的人,如何透過對社員們的想像以呈現對自我狀態的描摹,隨著角色之間的衝突,角色們的自我認知也在變化中逐步改變。電影下半部則完整呈現出此套劇本實際在舞台上搬演的過程,電影於上下段落交互形成一種微妙的辯證:劇場上虛構的搬演,呈現出日常生活背面的真實風貌;在電影呈現劇場演出時,也試圖以不同鏡頭配合舞台光線、人物走位的變化,切割單一舞台,不斷增幅同一場景的表現能力。
而角色們琢磨著語言,言說著那些隨其認知逐漸更動,因而修改完成的劇本,就像是採用「試圖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描繪他人心情」的「獨白」,將自身作為他者來感受與觸摸。但更重要的是,當自身成為一個有待被浸潤的文本,時常是因為自身之外的陌生他人,激發我們展現出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一面──我們彷彿在閱讀他人,或被他人獨屬的自身歷程給侵入,於是逐漸觸摸到真正與他人有所區隔的,那個連自身都不夠瞭解的自己。
遵循著上述理路,我們似乎可以回頭理解《偶然與想像》第二段故事〈敞開的大門〉微妙曲折的轉折過程:「閱讀性愛橋段」這種看似不構成色誘的滑稽行動後,我們甚至無法從女主角前面的言行,確定她是否真的有心想色誘教授──為何它最終會轉變成為女主角的自我揭露,為何毫無反應的教授最後反而自己坐上了被色誘的位置?

《偶然與想像》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敞開的大門」作為整段故事的意象,象徵著教授精神世界的強大與一絲不苟,卻也隱含著他精神世界強大,但極度壓抑情慾的個人世界,鏡頭從辦公室外對準室內乍有似無的情慾戲碼,期間還有不斷妨礙觀眾視線的走動人物,皆一再地暗示此場域如何透過門的敞開,乍看之下是「攤在陽光底下」,用以對外宣告教授清白而不受丁點威脅利誘的具體化身,然而女主角以肉身具體在場,朗讀著情色橋段的曼妙聲音,還不斷地追問教授在創作過程是否有自慰,都硬生生地逼著教授在正襟危坐、大談抽象修辭理論與文學創作心路歷程的同時,被迫面對自身所壓抑的情慾,及其背後所欲求的真實投射對象。
這正是為什麼,女主角以身體關門的行為其實比想象中更具挑釁意味,而她再次打開門的行動便顯得有些徒勞無功,只是更加強調瀰漫在空間裡的異質氛圍。與此同時,鏡頭依舊採取從門外攝入,便是為了映襯出同樣的公共空間裡,已經形成一股看不見的區隔:平庸的創作者將不可見的幽魂以可見的象徵顯示,但是傑出的創作者能將不可見的幽魂以不可見的方式,致使觀眾從中自行辨識出來。
無論是教授還是女主角,都是在事後的追認中,才逐漸辨析出這段過程對於自身與彼此不同的化學反應:女主角在閱讀教授的作品裡,重新感知自身情慾狀態的面目,而教授也意外地在作品被閱讀的過程裡,被迫面對精神與肉身狀態的斷裂,因此必須將自身的匱乏投射進文字的想像世界裡,而自身情慾便以乍似同理的姿態,挑釁地直面著他。
然而,這種挑釁最終歸結的,卻是雙方對於彼此差異的再次肯認與激勵。教授的慾望仍然必須透過作品被美妙聲音閱讀,以一種乍似無目的的精神快感來得到遂行;女主角誦讀著教授所寫出的情慾片段,則是基於色誘和仰慕的矛盾動機,實踐一套以操演教授熟悉的語彙來挑釁、同理,甚至是有些尊敬地嘗試觸及陌生的慾望/生存模式。就結果而論,雙方不正是在這場交流中,試圖操演著對方的語言/文本,來做出乍似誘惑的同理、交流與相互激勵嗎?

《偶然與想像》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這正是為什麼,教授最後答應了女主角的請求,願意不僅停留在精神上的歡愉,而用自身的肉體來實踐性慾,完成女主角自身所熟悉的遂行情慾的模式。兩個看似相反的人,在各自體會自身情慾狀態時又意外地觸及對方,進而在後續的追認中,不斷增幅著鼓舞、挑釁雙方的強度,最後達到了真正意義上情感/欲上的交流──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均值、僵化的社會系統,因無從指認出其中細部的轉折,而以標籤化的方式將其強行歸類並做出審判。(註 1)
相較於〈敞開的大門〉,〈魔法〉中的芽衣子似乎沒有化身成為一個明確的文本可供閱讀,但這個文本其實就是她的另一位朋友所言說出的約會過程,以及她口中所謂的「魔法」符號。在與前男友對話的最後,芽衣子釐清自己只能以「傷害對方的方式來愛著對方」。接著,在面臨關鍵抉擇的一幕,誇張的 Zoom in 鏡頭做出了兩種選擇的對照,而第二種結局的放下,彷彿在訴說著她以放下自己(自以為有用的)魔法的姿態,去成全更大的魔法:她終於在認清自己愛著對方的前提下,透過離開對方,來讓兩人的愛意在真正意義上進行了照面──無論你把第二種結局解釋成想像還是真實,都透露著一個訊息──在濱口竜介的電影中,真正富意義的溝通總是遲來的,它必須在追認、捨棄或是虛構的變形鏡中,才能得到圓滿與重建。而正是因為這樣的圓滿,有時甚至必須弔詭地由對方的不在場才能達到,就讓這份圓滿最後僅僅是關乎自己與自己的對話。
這也呼應著〈敞開的大門〉結尾,女主角的親吻近乎色誘行動所代表之意義:這一次,她清明地能拿捏著自己採取的行動所代表的破壞性,以「回敬」他的惡意,並由他的惡意為始,意外促成與教授之間的魔法,而在這次重新施展魔法的過程中,她終於認出那個與我曾經達到無以名之默契的他──而你又怎麼不能說,其實在經歷這場浩劫後 ,直到這一刻,她才透過這個行動追認出了她和教授之間真的產生了魔法?

《偶然與想像》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這正是為什麼,在第三段〈再一次〉中,兩人能夠直面交流、惺惺相惜、心心相映,在真實處境中直面交流與溝通的不可能,勢必只能在「想像/(藝術)形式/符號」的變形鏡中得到完滿:那些當下說不出口的話,那些當時沒有生出來的勇氣,誰能說那些不是事後才組織出來、投射到當下的後見之明?以及,隨之而來被追認出的悔恨,其所滲透出來總是作為投射的「另一條路」呢?
或許〈再一次〉此一短篇最沁人心脾,最讓人拍案叫絕的地方,正是他們在鏡頭下以日常生活中最微小的,每個人都不陌生的「誤認」所展開一段虛構的交互搬演,而使得生活場景竟成為抽象世界美好圓滿的心靈境界。讓人不禁發出普魯斯特式的讚嘆:「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實的王國之間,並不像我過去所設想,隔著什麼鴻溝,它們甚至在好幾點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興得像伏在久別重逢的父親懷裡似的伏在書上哭起來了。」
觀看〈再一次〉的時候,我腦中不斷地浮現出《玩偶遊戲》的一段情節:女主角莎南意外地發現,班上的惡霸羽山在出生時害得母親難產而死,最後遭到家人冷漠以待,更被親生姊姊以「惡魔」辱罵。作為童星的莎南,當時剛好在排練相似情節的戲劇。一天夜晚,她邀請羽山一起進行角色扮演,她嘗試扮演母親,讓羽山感受到自己是在祝福與期待之中誕生的。
透過將過去作為戲劇扮相以重新搬演、走向未來,這種作法在各類型的療癒方式裡,是很常見的手段。然而,作者在後段的情節安插了一個有趣的回馬槍:羽山意外地得知莎南是養女的事實,那時的他心裡浮現出了一個問題:「當時她是以什麼心情說出這段話的?」

《偶然與想像》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這樣子的交叉對照所訴說的是:我們總誤以為「重新一遍」的搬演是嘗試對過去經驗的複製,而我們在複製中選擇另一條路,或是以為那些和你演出「再一次」情節的戲劇對手,其表現是基於自身經驗的自然流露。然而,事實是那些搬演過程中的對話,更像是基於自身的匱乏,而創造、虛構出來的理想與想像。莎南演的從來不是真實經驗的反射,恰恰相反的是,她演的是基於自身匱乏而想像出來的理想母親。
而朗讀著看似內心早已譜寫好的告白,難道就是當時真實的心意嗎?又或者,這是在追悔中慢慢形塑出來,與自身匱乏所對照出來的理想?
那個像是獨白的告白,撫摸著連自己為何當時這麼做也都不清楚的自己。從〈再一次〉的開頭,既有網絡世界的象徵性崩塌,以及意義世界本身無邊無際的可能性,如何瓦解人們自以為穩固的既有認知(註 2),在偶然與虛構的過程中碰觸彼此的匱乏,以及匱乏所聯通的更大世界,在匱乏(翻面即是理想、虛構與創造)作為既有狀態邊界外的更大世界中,我們才找到了彼此連結的方式:「我們的心,其實是靠著黑洞互相連結的。」
那些小心翼翼,看似唸稿般的長篇詰問,正是「魔法」總介於現實與想像世界之間,時靈時不靈的象徵臉譜。在意義世界的探索與重新整頓的過程中,沒人知道終點,沒有清晰的指標與地圖,然而,當我們探索到時,我們將會驚呼:「我記起他的名字了!」
那是意義世界最小的單位,也是以言說所創造的最基礎單位啊。
當這場戲劇搬演結束,他們互相道別,基於人情的禮貌自然但誠懇地說了「再見」,那些行禮如儀的問候語,翻面竟與人際紐帶的脆弱以及與之而來的創造性深邃和充盈,是如此地一體兩面,誠然作為生活即魔法的完美總結。魔法之所以是魔法,就是因為它瓦解保證的必然與連續性的預設,而讓人感到危險。可魔法之所以是魔法,就是它總在你不期而遇的地方發生,那時候你將在魔法再次發生之處,「再見」既是那位,也不是那位曾經與你發生魔法的他。
註 1. 參沈克諭,〈《偶然與想像》:偶然的呼喚與將臨的想像〉。
註 2. 同上註。
劇照來源/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