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8.06
By 黃曦
《一念菩提》:沉默殺死的過去即是此刻
伊朗的神權統治何以透過公共律法、家庭教條壓迫異因,由外而內維繫父權秩序、鞏固威權,是近年伊朗電影工作者最重要的創作母題。導演們以此言志,就算深陷囹圄、被迫流亡也要秘密創作、遠端拍攝⋯⋯等行動,早已自證電影即是一場場的政治行動。
自 2011 年拍攝社運紀錄片,便遭伊朗當局禁拍二十年的穆罕默德・拉素羅夫(Mohammad RASOULOF)師承賈法・潘納希(Jafar PANAHI)的影像風格、導演關懷,創作旨在銘刻與批判,不過新作《一念菩提》(The Seed of the Sacred Fig,2024)可視為其創作生涯之轉折。

《一念菩提》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劇照來源:好威映象
不同於前作《無邪》(There Is No Evil,2020)由四段式短篇組成,以年輕士兵面對執行死刑時的選擇,交織出日常生活中隱微的和平如何以代替國家機器行使暴力作為交換,將由上而下的命令、服從制度化地揭示;片中以日常的巨大轉折(第一段故事末尾揭露出在生活中尊重妻子、善待兒女的普通父親,也是死刑執行者;第四段故事末尾揭露出不當醫生、躲在鄉下養蜂的父親,是多年前拒絕執行死刑而叛逃的士兵)道出國家暴力、政治壓力如何滲透普通人的生活。而士兵的道德選擇,又將如何影響一個人、乃至一整個家庭的命運。
《無邪》並未使用真實錄像,透過虛構敘事的重新建構,以四段故事的隱喻連結,形式上極為冷峻;而《一念菩提》最大的不同便在於,即使延續著將電影作為「抵抗」的藝術行動,電影形式已由寓言轉變為一場赤裸的揭露,以真實的紀實影像直接地「介入」虛構影像中,由外至內地呈現出國家/政府透過律法,宗教/家庭透過結構,以監控和教化為手段,秘密地與父權體制相互嵌合。

《一念菩提》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好威映象

《一念菩提》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好威映象
以 2022 年爆發的大規模示威運動期間,由抗議人士拍下的人民上街遊行、政府血腥鎮壓⋯⋯等真實畫面為素材,《一念菩提》將直式手機錄像插入劇情中,觀影過程中的異物感與真實性,既是敲開虛構敘事的邊界,更直接地控訴政府,同時也透過真實的紀錄,讓觀眾能夠跨越性別、種族等界線,在差異中看見平等。尤其,當片中主角伊曼(Iman)與家庭成員的衝突不斷升溫,社群影像的破牆插入,再再地呼應著家庭制度晦暗的權力關係,與國家制度赤裸的暴力,皆來自同一棵毒樹;而伊曼一家如何從暴政的受益者逐漸成為受害者,便是公民醒覺、致使社會打開一道裂隙,得以流動、嘗試變革的寓言。
2022 年 9 月,22 歲庫德族女子瑪莎・艾米尼(Mahsa Amini)因佩戴頭巾方式違反政府規範,遭道德警察逮補至警局,並在拘留期間遭到警方虐待,最終身亡。艾米尼之死引發全國性的抗議運動,以「女性、生命、自由」、「獨裁者去死」為口號,伊朗婦女上街焚燒頭巾與國旗,並在社群媒體上以剪髮接龍作為串連,抗議政府長期對女性的壓迫。
為了鎮壓示威群眾,伊朗政府以催淚瓦斯、高壓水槍驅散群眾,並無差別地槍殺街上百姓,同時也透過關閉網際網路,以控制抗議者傳播鎮壓影像、組織行動的能力。此場運動作為電影的背景設定,劃開了街頭抗議與家庭抗爭之間的裂縫,將牢不可破的結構壓迫推展至極致。片中作為德黑蘭革命法庭新任調查法官的伊曼,其權力源於對公民/女性權利的壓迫,結合著信仰的暴政,也秘密地箝制著家中成員,拉素羅夫透過家庭晚餐的調度與刻畫,精巧地建構出神權家庭中,父親作為國家/宗教代表,母親亦忠誠地繼承權力,成為結構中的第二層壓迫者,而女兒又是如何在社會/家庭的暴力中意圖反抗求存。

《一念菩提》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好威映象
在公共領域中,伊朗女性受宗教法律規範,自身體、教育、就業、財產⋯⋯皆被制度化地壓迫,儘管家庭已被視為是相對自由、安全的空間,父權體制依然以教條深植於家庭制度中,家庭亦成為另一個隱形的法庭,將社會對女性的迫害再現於親密關係、教養關係中。片中的母親納吉梅(Najmeh)與兩個年輕女兒,看似在家中享有更多的言談/行動自由,但母女三人依舊被家父長制度的控制所束縛,如家庭場景中的餐桌、臥室、門口⋯⋯都在片中逐漸轉變成審判現場,而在兩位女兒接觸到示威運動之後,其心中對自主、自由的渴望,便成為了社會的縮影。
片中尤其精彩的,是幾場透過吃食所刻畫出的母親形象,納吉梅(Najmeh)在情感與行動之間的掙扎極具張力,起初她作為丈夫(父權)的代理人,嚴格維持家規,但當女兒的朋友中槍、女兒開始遭丈夫要脅時,角色內在的慈悲,也將因處境之急迫,不得不轉變以瓦解家父長制度的安定,進而開啟了涉及性別自主、對神權/父權制度的對抗。
女兒的反抗以消失的槍支為象徵,象徵著對反暴力的信仰之覺醒,也呼應著《無邪》中拒絕執行死刑的士兵,即使最終都無法大規模地改變結構性的壓迫,也要以不合意來維護人之尊嚴。

《一念菩提》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好威映象

《一念菩提》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好威映象
因此,拉素羅夫式的抗爭電影,是拒絕高調的、革命的史詩電影,而是以更為內斂(但又高壓)、個人(卻又公共)的敘事,將鏡頭置於密閉空間中,對照每一角色被制度壓迫的場域,以及渴望撐開的一方心靈之解放,也讓觀眾在角色的細小選擇中,看見抵抗的可能。
《無邪》的暴力來自國家的死刑命令,《一念菩提》的暴力則遍布在每一次的家庭對話與沉默中,透過抗爭影像、家庭爭執等情節鋪排,將電影前半段定調為抗爭電影,隨著暴力燎原般的焚燒,以及槍枝所引發的猜疑,將電影後半推展至《鬼店》式的心理驚悚類型,進而向信仰提出叩問。
當伊曼奉行的信仰成為國家機器的命令,其敬畏便成為暴力的象徵。消失(被偷走)的手槍暗示著隱匿的罪,而當權力失控時,信仰便在此成為壓迫的藉口──當菩提樹附生致使其他樹木死亡,神權與父權如藤蔓般糾纏,宗教被體制挪用,信仰也成為暴力之名,那麼真正的神聖、慈悲與悟道,也就來自抵抗──在不容違抗的家庭語言、父權凝視、結構壓迫之中,看見存在於過去、此刻的沉默,看見不願反抗、不願表態的選擇,如何日復一日地致使每一個哭泣的母親只得在暗夜中持續哭泣。

《一念菩提》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好威映象

攝於綠島。/影像提供:黃曦
▍後記
前幾天去了綠島,看見作家柏楊於人權紀念碑上的題字。
「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她們被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
接著想起同行者曾經和我說過的故事。在拍攝《流麻溝十五號》期間,部分取景地位於燕子洞。在白色恐怖時期,燕子洞是用來存放、燒毀受難者遺體的地方,當時會將屍體放在鐵桶裡用火燒,而遺體碰上高溫,水分和熱氣在鐵桶內急速膨脹,屍體撞擊桶壁,就會發出「咚咚咚」的敲擊聲。據說在當時有一些女生分隊的成員都曾聽見,當然,遺體就是遺體了,這些聲音也只是物理現象,但對生者來說,就像是生命的存有仍未離去──就像是到現在,曾經存在於島上的記憶,依然沒有消失,依然持續迂迴、游移在那裡。
劇照提供/好威映象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