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長椅，就在現實與非現實存在著──奧山由之與《長椅小情歌》

「拍『長椅』的是哥哥奧山由之，拍『太陽』的是弟弟奧山大史。」專訪前我的腦中一直不斷重複這句話，深怕不小心叫錯這對兄弟導演的名字。

2024 年，弟弟奧山大史帶著首部商業劇情長片《我心裡的太陽》（My Sunshine）來到台北電影節；2025 年，同樣的月份、同樣的城市，輪到哥哥奧山由之帶著首作《長椅小情歌》（At the Bench）來到這裡。

身為攝影師的奧山由之，早在 2017 年就以一組為寶礦力水得拍攝的廣告照成名，那些從日常瞬間剝離出的光影與情感，也讓「很奧山由之」成為一種廣為人知的日系攝影語言──在再普通不過的畫面中，捕捉出「比日常更日常的故事」。

而這一次，他選擇坐在監視螢幕後方，和一群他所欣賞、信任的創作者們，攜手編織出一則關於「長椅」的短篇物語。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幕後照／攝影：ioauue

從生命經驗出發，從二子玉川的那張長椅開始

許多初次執導演筒的創作者，第一部作品往往源於自身經驗與記憶。弟弟奧山大史是將童年回憶拍成《與神同行的小孩》（JESUS，2019）與《我心裡的太陽》，而哥哥奧山由之提取的生命經驗，則是一張他從小看到大的長椅。

「從小我就覺得『怎麼會有張長椅擺在這麼不像會有長椅的地方？』那張長椅獨自佇立在草坪廣場中央，但周圍的地面卻是混凝土，散發著一種不明所以的『舞台感』。」

故事的舞台，同時也是那張長椅的所在──位於二子玉川「多摩川遊園」的河濱空地。這裡距離導演的老家、現居地和工作室都不遠，是他日常生活中經常走過的一隅。不同於東京都心的喧囂繁華，二子玉川始終保有郊區特有的緩慢節奏與寧靜感，且即使周邊的風景不斷變化，唯有這張長椅始終存在。

假日時，常會有歐吉桑在長椅前的空地上揮桿練習高爾夫球；而奧山由之也常與朋友或家人相約在那張長椅上，有時聊聊心事，有時只是輕鬆地閒話家常。那是一個無需刻意安排、也不需要特別理由的聚點。對奧山由之來說，二子玉川最美的風景，就是那張長椅。「我很難想像，如果不是在我熟悉的二子玉川，我熟悉的那條路，甚至是那一張長椅上，這部作品可能就不會誕生。」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照／攝影：ioauue

五個關於長椅的故事

為了最大程度地發揮「長椅」的魅力，奧山由之從一開始就決定，與其拍一部長篇電影，不如邀請多位編劇，以不同視角圍繞長椅、展開故事，構築出一個以這張椅子為中心的世界觀。因此，他選擇將本片拍成一部由五個篇章組成的「單元劇」（omnibus）。

談到選擇編劇的標準，奧山由之表示，因為這是一部以「對話」為主的電影，所以自己一定要看過對方的作品，了解對方的風格。他腦中第一個想到的人選，是 2022 年憑藉日劇《Silent》一砲而紅的編劇生方美久。「她對人物與情景的描寫非常細膩，劇本給人一種輕輕扶著角色背部的感覺，但同時又誠實面對人性中的矛盾。」奧山由之這樣形容。

帶著非她不可的決心，奧山由之親自寫了一封誠意十足的邀請信，直接私訊生方美久的 Instagram，最後也成功促成了這次的合作。當奧山由之讀到生方寫下的第一篇故事劇本，便深深著迷，甚至迫不及待想知道故事的後續發展──莉子（廣瀨鈴 飾）和德人（仲野太賀 飾）之間究竟會怎麼走下去？也因此，他馬上邀請對方撰寫第五篇故事的劇本。

第二、三篇故事的編劇則分別找來搞笑藝人蓮見翔、《廢材男友俱樂部》（もっと超越した所へ，2022）的原作兼編劇的根本宗子，第四篇故事則由奧山導演自編自導。最終，《長椅小情歌》成為一部由四位編劇共同創作、圍繞同一張長椅展開的五段式單元劇。

在創作初期，導演也親自帶著每位編劇前往勘景，實際坐在那張長椅上，一邊分享他對電影的整體構想與世界觀，一邊感受現場氛圍。每位編劇在現地感受後，便各自回去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讓「長椅」成為五段人生片刻的交會點。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照／攝影：ioauue

五種圍繞在長椅的視角

對許多新銳導演來說，如何在第一部劇情長片中展現出自己的「個性」，是一門困難又重要的課題。但對已經累積多年影像經驗的奧山由之，即使他與三位編劇合作、拍出風格迥異的五個故事，《長椅小情歌》依然是一部極其「奧山由之」的作品。

整體結構上，奧山導演一開始就設定每位編劇負責約 15 分鐘的篇幅，並提出一個主軸：從日常走向奇幻，最後再回到日常。

「第一篇故事的感覺，是你路過時會聽到的日常對話，第二篇開始下一點藥，用『壽司』的比喻讓故事出現變化；第三集再讓流浪漢姐妹出場；到第四篇來到高潮，變成一部科幻片，最後又回到正常的世界。」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照／攝影：ioauue

奧山由之在請編劇執筆前，會事先傳達拍攝方式。像是一開始奧山就對生方說明了「鏡頭的位置不會超過長椅」的原則，因此，除了開場通電話的畫面，第一篇故事幾乎都是從角色背後的視角拍攝，呈現出一種悄悄窺看的親密感。第二篇故事雖然同樣是男女並肩坐在長椅上，構圖卻刻意做出反差。同樣的男女對話，第二篇描述的是關於分手的對話。為了強化兩段關係的對照，奧山導演改以正面拍攝，在相同的空間創造出情感上的張力與視覺上的對立。

歷經前兩篇的「穩定感」，鏡頭也隨著故事中兩姐妹的吵架逐漸飛舞。第三篇故事藉由廣角鏡頭的動態拍攝，呈現出兩姐妹在廣闊空間中自由奔走的速度感，觀眾也能掌握長椅所在的空間，同時感受到「風」的流動，展現出與前兩篇不同的長椅樣貌。

第四篇則將故事推向哲學領域，奧山導演表示：「我想藉由『對某人來說那不是椅子』、『對某人來說的寬，可能是另一人眼中的深』這樣的轉折，表達世界的多面性。」透過椅子的視角、外星人的視角、攝影師的視角，讓鏡頭的視角成為對世界的詰問。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照／攝影：ioauue

「影像不是個體創作，而是集體創作」

在訪問奧山由之的過程中，可以感受到他與弟弟奧山大史不僅長得相像，就連語氣、節奏與創作的執著都如出一轍。語調溫柔，卻句句有著明確的思考與想法，從拍照、MV、短片到第一部劇情長片，他始終以自己獨特的角度與世界對話。

但最讓人驚訝的，是平面攝影師出身的奧山說出這樣一句話：「其實我對相機本身沒有太大興趣。」但他也馬上補充道：「我感興趣的是構成一個『狀態』的條件，也就是如何用影像與觀看者溝通。這一點，無論是在拍照還是拍電影的時候，都是一樣的。」

身為當代炙手可熱的攝影師，奧山導演選擇不親自掌鏡本片，而是邀來合作過的攝影師今村圭佑擔任攝影。「畢竟我是平面攝影師，老實說對動態攝影機器不太熟，也不會設定。與其獨自掌控每一個細節，我更希望讓更多人參與，一起討論出最好的選擇。」

今村圭佑過去曾參與《新聞記者》（2019）、《餘命十年》（余命10年，2010），以及《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青春18×2 君へと続く道，2024）等多部由藤井道人執導的電影，同時也是一位炙手可熱的攝影師。奧山導演回憶，他與今村初次合作，是一支必須在大霧中拍攝的時尚短片。「雖然幾乎看不清前方，他卻能精準地捕捉拍攝對象，並迅速移動。今村圭佑是會用整個身體去感知影像的攝影師。」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幕後照／攝影：ioauue

因此，在決定拍攝《長椅小情歌》時，奧山便邀請今村圭祐擔任攝影。奧山會先畫好分鏡，再交給今村圭祐評估。「我會問他：你覺得這樣拍怎麼樣？他就會說，『如果你想表現這樣的情緒，也許換個方式會更好』。就是這樣一來一往的合作，讓作品更完整。」

對奧山由之來說，「影像從來不是個體創作，而是一種集體創作」。這種精神貫穿了整部電影，也體現在選角與劇組成員的組成上，雖然劇組的規模幾乎是正規電影製作規格的十分之一，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奧山導演親自找來的不二人選，「拍這部片的感覺真的很像在拍大學製作。每個人都不是代表某個公司來做這部片，而是『你想不想跟奧山由之一起做一部電影』。對我來說，能夠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實現這部電影，也是一種奇蹟。」

其中，「never young beach」的主唱安部勇磨，同時也是本片的配樂，也被奧山由之拉去客串第四篇的故事。奧山笑說：「我希望他能演一位『什麼都不說、一臉懶散又不太滿意，好像哪裡不對勁』的人，就請他一直坐在長椅上。」不只是電影配樂師被導演拉去演戲，導演也將自己拉進電影裡，「雖然畫面中，神木隆之介飾演的導演在與演員導戲，但也可以看到我在另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給工作人員下指令。我很喜歡這種真假交錯的狀態。」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照／攝影：ioauue

「現實與非現實，是同時存在的。」

說著自己深受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影響的奧山由之，也談到了他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伊朗導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的《特寫鏡頭》（Close-Up，1990）。此作以紀錄片與劇情片的模糊邊界，探問「真」與「假」的定義，那種「原以為真實，卻瞬間被抽離」的反轉感也深深影響奧山的創作。

「對我來說，所謂的現實與非現實，是同時存在的。眼睛所見的現實，和腦中想像的虛幻加總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真實』。因此在拍這部片的時候，我有特別注意該如何設計電影的『入口』與『出口』，讓觀眾可以自然地從現實進入幻想，且在看完電影後不會有跟生活脫節的感覺。」

如果說《長椅小情歌》的「入口」是廣瀨鈴與仲野太賀之間，藉由對話產生的化學反應，那麼這部作品的「出口」，則是來自角色經歷與實際拍攝時間重疊所產生的真實感。雖然《長椅小情歌》實際的拍攝時間只有五天，但電影橫跨的時間卻長達一年，「雖然長椅始終是那張長椅，但圍繞著它的人事物已隨著季節更替改變。每一篇故事都是一個季節，我希望透過這些細微的變化，強化電影的時間感與生活的流動。」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照／攝影：ioauue

這種現實與虛構並行的設計，也回應到第五篇故事中出現的一句台詞：「不捨的心情，是幸福留下的產物。」在電影即將落幕之際，這句話像是一種溫柔的告別──觀眾與角色一樣，對這張長椅，產生難以言喻的眷戀與不捨。

即使演員陣容一字排開，包括廣瀨鈴、今田美櫻、岸井雪乃、草彅剛、神木隆之介、吉岡里帆等各個都是主演等級，他們在片中以幾乎毫不間斷的對話交織情感與節奏，觀眾仍能清楚聽見那張長椅的存在感──彷彿它正悄悄開口說：「不好意思，我才是這部電影的主角。」

《長椅小情歌》導演奧山由之專訪照／攝影：ioauue

採訪、撰文／CharMing
攝影／ioauue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