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6.07
By 吳青
《非普通教慾》:伊甸園裡沒有蛇
《非普通教慾》為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於 2009 年執導的代表作。過去在實驗劇場的經歷,讓藍西莫常將題材、視覺與敘事的實驗性帶入作品中,往後的《單身動物園》(2015)、《聖鹿之死》(2017)、《真寵》(2018)、《可憐的東西》(2023)、《憐憫的種類》(2024)等作亦廣受讚譽。《非普通教慾》獲第 62 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最佳影片、第 83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提名,其怪異、荒誕、帶有黑色幽默的氛圍,揭露出埋藏在看似平靜的家庭之下,讓人細思極恐的扭曲人性。
一、從荒謬到恐怖:認知建構的經驗世界
蘇格拉底的「洞穴寓言」假定有一群囚人從出生起就住在洞穴中,他們的手腳被綁住,脖子也被固定,因而無法動彈、只能看著正前方;這些人的後方燃燒著一盆火,火與囚人間有條通道,不時有其他未被束縛的人搬運物品經過,而他們行進中的影子因火光而映在囚人面前的石壁上。這些影子對囚人來說,就是真實存在的一切。
《非普通教慾》打造了一個以家庭為單位的世界觀,圍籬之內與世隔絕,只有父親每天開車前往工廠上班並採買生活物資。大哥(Hristos Passalis 飾)與兩個妹妹(Angeliki Papoulia 及 Mary Tsoni 飾)藉由收音機播放的預錄卡帶學習字彙:「海洋」是張皮沙發、「遠足」是一種地板材質、「高速公路」是強風……,收音機傳出的聲音緩慢、呆板,具有潛在危險或樂趣的字彙全都被曲解,三兄妹對生活與世界的認識,仰賴著這些語言、符號,持續經驗、建構出一套歪曲的認知系統,對應著圍牆內具體的物件打轉,除此之外的則完全被摒除:好奇不被允許,想像不被允許,知情亦不被允許。

《非普通教慾》劇照/光年映畫 提供
片中有個段落,是妹妹將哥哥的飛機模型扔出牆外,模型落在僅距離大門兩步之遙的空地上。父親長久以來恐嚇兒女,外頭的世界必須開車以保安全,於是兄妹所能想出最明智的辦法,是請父親開車撿拾,因而出現了父親緩緩將轎車開出大門,撿起模型後再緩緩倒車回院子的荒謬景象。
作為觀影者,片中許多對話與行徑都荒唐得使人失笑,然而他們蒼白而嚴肅的神色與僵硬刻板的動作,立刻又令人膽寒──身在其中,所謂荒唐,只是平凡不過的日常。別墅中的三兄妹,與洞穴寓言中的囚人本質上無異;不曾擁有過的東西無法被奪去,正如三兄妹未曾知曉世界,因而不覺被剝奪。
我們所認知的世界,是否是個洞穴?我們是否被綑綁了雙手雙腳而不自知?

《非普通教慾》劇照/光年映畫 提供
二、道德邊界:靈與肉的相對時差
三兄妹沒有名字,一頭金髮整齊服貼,臉色蒼白,穿著合身的素色衣褲,身型目測約有二十出頭歲,舉手投足與思考方式卻像十歲不到的兒童。身體在合理的營養下發育、生長,慾望也隨著身體膨脹增生;於是父親將工廠的女保全克莉絲蒂娜(Anna Kalaitzidou 飾)帶回家中,成為兒子發洩生理慾望的工具。
父親為大兒子與克莉絲蒂娜關上房門,兩人隨即褪下衣物,默契地開始性交。兩人的性愛沉默、刻板,一言不發、面無表情,例行公式般,為滿足肉體需要而進行,而心靈層面毫無愉悅感,更無愛意。
當克莉絲蒂娜提出能滿足自身慾望的要求,大兒子表達抗拒,克莉絲蒂娜因而將目光轉移到妹妹身上,並以髮飾為交換條件,換取生理滿足。對三兄妹來說,「性」與「慾望」的概念並不存在,惟有具體的「身體」具有實質意義;然而,儘管肉身看似是他們唯一自己的掌握物,當妹妹恐嚇克莉絲蒂娜時說出:「如果我跟爸爸說,你要我舔你的『鍵盤』,你知道會怎樣吧!」觀者才發現更可笑且可悲的是,他們對自己的身體也無所知。

《非普通教慾》劇照/光年映畫 提供
本片最讓人難以消化的畫面之一,則是父親發現克莉絲蒂娜私自帶來了外界的資訊,對家庭帶來「危險」的影響後,決定讓兒子從兩個妹妹之間,選擇替代的慾望發洩工具。大兒子藉由觸摸、揉捏兩位妹妹裸體的胸及臀部,來選定自己的洩慾對象,而後鏡頭也呈現了兩人性交的過程:哥哥起伏的背部肌肉線條、妹妹皺起的眉頭與張望的眼神……,荒唐到了極限的悖德,竟逐漸使人感到麻木,甚而湧現一種動物性的興奮之感。
《非普通教慾》跨越道德邊界,挑戰人性陰影最深處的野性慾望,觀影者的反應無論是恐懼或喜悅,都只是一再地說明了:人類的本質不過是動物罷了。
三、思無邪:性、暴力與遊戲
舊約《創世紀》記載,伊甸園中的亞當與夏娃受蛇引誘,不顧上帝的囑咐吃下了「知善惡樹」上的禁果後,開啟了人類的原罪及一切罪惡。《非普通教慾》中的父母為兒女創造了伊甸園一般平和、美麗、安全的家園,屏除一切可能帶來刺激的事物,一如移除了伊甸園中的蛇。然而一旦缺乏以知識與經驗為基礎的理性思考,「動物性」取而代之主宰了個體,枝頭的禁果只會更令人垂涎。

《非普通教慾》劇照/光年映畫 提供
保守與扭曲的教育下,三兄妹長期處於兒童的心智狀態,在有限的條件內尋找刺激與新鮮感。他們沒有青春期發育後應產生的身體界線,往往交疊於彼此身上、舔舐對方的身體,遊戲內容也充滿危險性:比賽誰能在熱水下忍耐最久、使用麻醉劑看誰最先醒來、互相進行人工呼吸、剪去娃娃的腳趾……,遊戲過了頭,妹妹拿起刀朝哥哥的手臂一劃,頓時鮮血四濺,而父母懲罰的方式也驚人地粗暴:無聲地狠狠敲打頭部,一次又一次,彷彿要置孩子於死地。
父母告訴三兄妹,在牆外居住著已離家的哥哥,而那不存在的手足偶爾是三兄妹的假想敵,偶爾又受他們欽羨。當一隻無辜的貓誤入這座伊甸園,三兄妹的反應是極度的恐懼,哥哥拿出園藝用剪刀殘忍處刑,而這樣的舉動竟受到父親肯定,並趁機捏造出牆外已離家的哥哥被貓殺害了的謊言,更順水推舟地舉行了哀悼,讓孩子心中的恐慌在血色與儀式中無限放大,澈底被洗腦。
父母用盡方法打造沒有了蛇的伊甸園,那思想約束,似乎能通往思無邪的禮教大同世界,然而沒有了感受力與思考力,人類內心的原始本能逐漸佔據自我,性、暴力與遊戲,都逐漸嗜血粗暴如動物,而智慧的禁果高高掛,存在著卻不被知曉。

《非普通教慾》劇照/光年映畫 提供
四、極權的愛:歡迎來到犬之家
《非普通教慾》中,父母規範孩子,等到犬齒掉落後,就可以獲准離家。然而三兄妹已經過了換牙的年紀,背誦著規矩,卻永遠無法迎來自由──「自由」對這戶人家而言,想必也被包裝成了其他意涵。
在片中扭曲的世界觀下,持續地搬演一段段荒唐乃至驚悚的獵奇家庭劇,全片的場景、人物穿著皆乾淨、整潔而樸素;起初看似明亮的視覺,直到鏡頭特寫了父親在回家前,將整箱礦泉水的標籤一一撕除,才直指導演刻意呈現了這樣的簡約背後,隱藏著鋪天蓋地的強烈控制欲。商標象徵著經濟體系的存在,而父親無法容忍這樣「危險」的知識進入兒女的思想之中。除了拿掉物品的標籤,片中的人物也不被賦予姓名,去個人化(deindividuation)地養成了機械性的刻板生活公式,宛如一個極權國家縮影:盛裝打扮出席每一天的晚餐、為懷孕的母親鼓掌、在生日派對上跳著詭異舞步……,甚至一首〈Fly Me to the Moon〉也在父親逐字逐句的翻譯下,扭曲成一首推崇家庭價值的政治宣傳歌曲。
「姓名」在《非普通教慾》中扮演的主體性能指意味濃厚,片中出現的三個名字──女保全克莉絲蒂娜、大妹為自己命名的「布魯斯(Bruce)」及寵物狗雷克斯(Rex)──也各有故事:克莉絲蒂娜收費跟著片中的父親回家,成為兒子的洩欲對象,也收下並乖順地使用了父親送的香水,但最後仍因影響了家中的秩序,被登門拜訪的父親傷害;大妹要求小妹稱呼自己為布魯斯(Bruce),兩人進行了一段呼喚—回頭的練習,最後大妹失蹤時,小妹大聲呼喚的便是這個名字;寵物狗雷克斯被送到馴犬師那接受訓練,在父親前往探視時,父親隔著鐵籠呼喚著,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急促,有如犬吠,然而籠中的雷克斯毫無回應。

《非普通教慾》劇照/光年映畫 提供
三兄妹遊戲時四肢著地奔跑、下意識地朝母親拋出的玩具狂奔,如犬;母親公布自己懷孕時稱:「我將生下兩個孩子和一條狗」,暗指了犬之身;父親規訓孩子們相互舔舐,而在面對雷克斯時發出犬吠聲,亦是狗的形象;克莉絲蒂娜為滿足哥哥,而擺出後背式體位,如犬類性交。「狗」的線索遍布全片,只有面對荒唐仍波濤不驚的雷克斯──那條真正的狗,最像人。
《非普通教慾》劇情的反烏托邦性質,挑戰了傳統禮教的極限,亦投射極權社會的洗腦政治。獵奇的場景輪番上陣,一晃眼,妹妹滿嘴鮮血地躲進汽車後車廂,生死未卜,全片終,徒留震懾過後一道清淡的惆悵:未嚐禁果的亞當與夏娃出走伊甸園之後,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