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31

By 括號君

《離婚萬歲 aka 最高的離婚》:中目黑的濱崎光生,坂元裕二的中目黑

今年過年時,看電視台播《移居世界秘境日本人好吃驚》特別節目,來賓是森口瑤子,要到尼泊爾的山上小村找一位住在當地的日本人。在旅途開始前,工作人員問,這次來錄節目,老公坂元裕二有說什麼嗎?笑起來很美的森口瑤子說:「他只有說『身體不舒服要老實說』哈哈哈哈。」

節目組也是小壞心,只跟她說要來尼泊爾找人,沒有跟她說要找這位先生有多辛苦,路途有多遙遠。飛機要降落在尼泊爾號稱「全世界最危險的降落跑道」盧卡拉機場,也沒有跟她說對方其實住在喜馬拉雅山上、要去聖母峰的半山腰上,必須要登兩天的山,才能到達那個小村落。

不過再怎麼氣喘吁吁,但登山路上始終笑笑、甚至有點天然呆的傻大姐形象的森口瑤子(爬到一半,當地導遊開玩笑問她「現在還好嗎」「不好!」把老公的話聽進去的姐姐真可愛),始終陽光正面:「嗯那位日本人一定是在聖母峰的山上(喘)、找到很有意義的職業吧(喘)、真想趕快見到她(喘)」,抱著這樣的心情給自己加油打氣,最後完美達成任務。

看了這集綜藝節目,身為坂元裕二腦粉的我,不得不聯想 & 腦補:啊,難怪他在《劇作家坂元裕二》的訪談裡,說尾野千真子飾演的「星野結夏」是個好寫的角色,「因為屬於電視劇中的標準角色,只需採用一般寫法就能讓觀眾看了無不喜歡」(而真木陽子飾演的「灯里」才是他的自信之作)──雖然說是這樣說,也許他是在可愛的妻子森口瑤子身上,看到結夏的雛形,在日常生活裡,理解「大剌剌」這個形容詞底下的可愛吧?再轉念一想,森口瑤子在節目開場笑說老公要她注意身體的簡單提醒,竟然也有了一點「濱崎光生」的影子。

當然,當我們現在回過頭去看 2013 年的《離婚萬歲》(又譯為《最高的離婚》、《最完美的離婚》),不難發現,像光生這類「叨唸糾結」型的角色,在坂元裕二後續的其他作品裡,都能看到幾位「繼承者們」:比方說,2017 年《四重奏》讓大家開始討論「炸雞到底要不要擠檸檬」的家森諭高,或現在日本收視略差熱映中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的三號前夫中村慎森。坂元裕二擅長寫這樣「碎唸型」的角色,讓他們以大量台詞講出日常生活裡被人們省略掉的細節,也是坂元裕二透過他們講出自己在日常的觀察。

永山瑛太到高橋一生,再到最近的岡田將生,坂元這些擅於碎唸的男性角色,讓三位男演員各自表演,瑛太可以演到令觀眾覺得「吼他真麻煩」、一生可以演到「嗚他為什麼這麼溫柔」、將生則是「哇他的個性真是讓人忍不住想欺負他」。坂元是不是意圖,想放大了婚姻裡「丈夫」身上的「好」與「惡」呢?好,是他溫柔體貼、有時做出的舉止會讓你覺得貼心的那一面;惡,是他自我意識強烈,強烈到讓人覺得「好自私」的那一面。

不過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個人身上都有各種情緒流動與轉變,應對著不同人事物的神情與話語,確實很難時時刻刻都保持一致。人的個性層次一體多面,每個人都是複雜的,就連看起來大剌剌毛毛燥燥的結夏,在面對光生時,坂元寫出了她內心的那一份纖細,那一封被她撕毀、情感心思細膩到覺得不該給他看到的信,以及特別篇最後一萬,與最後與光生的長篇自白,告訴他:我們的分離,不是因為不喜歡而分離,而是因為太喜歡你,不想討厭你,所以分離。

這也顯出,《離婚萬歲》在坂元裕二作品裡確實是非常獨特的存在──甚至可以說,這是坂元裕二從《離婚萬歲》開始的新作法。

因為這齣戲寫的,不只是兩對夫妻之間的恩怨糾結(喜劇式的恩怨糾結),它更像是坂元裕二的人性透明觀察箱,將每個人在應對不同人事物所展露的不同面相,盡可能地,用各種有趣的戲劇衝突,合理地放在他們身上。讓觀眾看到他們在「婚姻」與「愛情」中,不同價值觀彼此碰撞,一來一往的化學變化,道出各種大量的金句,最後融成一齣,戲劇舞台發生在東京「中目黑」的婚姻故事。

有一次,看坂元裕二難得上 NHK 紀實節目《仕事の流儀》,在那集快結束的時候,發現節目組就是在中目黑取景訪談坂元裕二本人。而且,在某個畫面裡(短短幾秒),坂元裕二跟光生做出同個姿勢:走在目黑川橋上頭的人行道,不走比較開闊的那邊,而是走在人行道最邊邊,像走鋼索一樣,雙臂張開保持平衡,走過人行道。

身為坂元裕二腦粉的我,又不得不聯想 & 腦補,啊,真的是什麼樣的創作者,就會創作出什麼樣的故事與角色。這類「叨唸糾結」型的角色,究竟放了多少作者本人的影子呢?實在好奇,特別是在《劇作家坂元裕二》這本書讀到,2003 年,三十六歲的坂元裕二,在寫他自滿的自信之作《鬼鄰居》時,在目黑通上的 JONATHAN'S 家庭餐廳一連寫了三天劇本(「在那個地方能夠非常專注」),殊不知十年後,2013 年寫《離婚萬歲》時,工作場所搬到中目黑,為了方便,因此舞台也設立在中目黑這個地方。

不知在大阪出生長大,19 歲參加富士電視台劇本比賽得獎後,決定到東京發展的坂元裕二,在中目黑這個地方度過了多少時間,看過多少東京愛情故事,最後才能在《離婚萬歲》寫進這麼多男女在婚姻裡的各種細枝末節呢?

寫不出稿時的焦慮與折磨,首次覺得自己紅了的喜悅(因為平常不看電視的弟弟竟然來問他「為什麼莉香要上電車?」),做什麼事都不順的無奈(轉換跑道寫了三年小說但寫不出結局),離開電視圈六年,三十五歲再度打從心裡想成為編劇,那個「下定決心」的掙扎,不知他又是怎麼度過的?也不知他在目黑川來來回回,汲取了多少靈感?

2019 年 12 月初,我因為某個下定決心的職涯規劃,生活裡多了一段空檔,於是又下定另一個決心:去親眼見識一下東京。一週的行程,沒有特別規劃,其中一天起心動念,在平日週五早上去看看中目黑,想要站在坂元裕二的視野,觀察他是怎麼在這個地方想像出光生與結夏的身影的。按照日本二十四節氣,那天是小雪之末(即使那年冬天東京要到三月才下雪),目黑川旁的光禿禿櫻花樹,還要再四個月才會花團錦簇(即使那年因為疫情賞櫻人潮消散不少)。

站在小螢幕裡已看過無數次的一樓洗衣店,早上九點就開了,站在結夏那個寫信前笑著送光生去上班的陽台(上頭掛滿現任住戶的衣物),身旁趕著上班的住戶無人理睬我,我像流浪犬一樣,在大樓繞了一圈,想像永山瑛太與尾野千真子是從這個樓梯爬到二樓,去拍陽台上的各種特寫(之前看過製作特輯,記得家裡場景是在棚內拍的),看了一下現在的住戶信箱與姓氏(當然不是濱崎)。

對面正在施工,裡頭的主婦應該在叨唸著吧,那天是金曜日,大樓前方的佈告欄寫著區民活動中心會放映樹木希林主演的《戀戀銅鑼燒》,喜歡看電影的光生,不知道會不會去看呢?大樓後頭有間小小的「笠間稻荷」,他們每天從二樓走下樓梯時,是不是會對著祂拜一下呢?工作室就在這裡的坂元裕二,順道經過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拜一下呢?

也許我是把戲劇看成現實,把故事實體成人生了吧。

劇照來源:《離婚萬歲》台灣電視台官方網站照片攝影:括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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