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6
By 黃曦
致新世界的答辯 II ──專訪《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陳雪甄
編按:
「離散」作為一個日常動詞,無論遠離或是等待,就連「等待」本身也是一道政治姿態,導演廖克發橫跨劇情片、紀錄片形式,劇情片《菠蘿蜜》(Boluomi,2019)、紀錄片《不即不離》(Absent Without Leave,2016)、《還有一些樹》(The Tree Remembers,2019)、《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Between the Stars and Waves,2022)、《KAREN》(2022)、《由島至島》(From island,2024),與最新劇情長片《人生海海》(The Waves Will Carry Us,2025)旨在探討東南亞華人歷史議題,而新作《人生海海》更以馬來西亞華人第一代移民史出發,連結當代馬華移民的離散史,自宏大的歷史提陳一個家族、一面國旗、一具遺體,與三個孩子的錯身與沉默。
回顧廖克發的創作軌跡,始終縈繞離散者的在場/不在場,與伴隨而來的創傷經驗,而代際之間的沉默,更指向世代/家族共有的秘密,若說《菠蘿蜜》是相對悲情地凝視國族/家族創傷,《人生海海》則已走向「人在國族之後,如何持續生活」,而與廖克發共同執導《菠蘿蜜》的台灣演員陳雪甄,亦於《人生海海》擔綱女主角一職。
此次專訪,我們與導演廖克發、演員陳雪甄,所欲共同面對的便是如何站在自己的戰鬥位置,回應歷史、政治的撞擊,以及隨之而來的族群、家庭裂解,談論電影之餘,我們更應當看見屬於「目光」的命題:我們如何不被歷史束縛,而能決定生命的根要往哪裡發芽。
回到《人生海海》,電影並未給予答案,更未有歷史之撫慰與和解,但在一切沉重命題的背後──關於「生活」本身,方能給予歷史最誠實的回應。
而對台灣觀眾而言,面對《人生海海》或許會感到陌生,但是此作的核心命題,也需要我們共同思考──當民族、家國、土地、家族議題端到眼前,我們該如何向前走?
在此,作者亦決定將此場對談完整保留,將攸關生命方向的命題,交還給每一位讀者。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人生海海》呈現的宗教信仰衝突,發生在三兄妹為父親舉辦道教葬禮,政府官員前來表示,其父已皈依伊斯蘭教,按規定需領走遺體,安葬於伊斯蘭教墓園。在哥哥阿耀欲以金錢收買政府官員,希望他們不要帶走父親遺體時,政府官員更暗指其父是為了相關福利才入教。
馬來西亞之族群分布,以馬來人為首,華人則占 30% 人口總數。由於馬來西亞之民族與宗教有著極大連結,且在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層面有主導地位,亦造成其他宗教之排他性。雖自伊斯蘭宗教史之脈絡,追溯到明代鄭和踏上馬國土地時,華人穆斯林與馬來亞穆斯林曾有融洽之相處,但在今日談及馬來西亞華人穆斯林,也多有刻板印象,認為華人改變宗教信仰,是為婚姻關係或政策福利。
回到當今視野,無論馬來西亞華人其宗教信仰為何,皆面臨種族、宗教文化的排拒與接納之雙重矛盾,且不論是保留華人文化,亦或信仰伊斯蘭教,皆在社會上被他者視為異端。
黃曦:我在《人生海海》感到最驚訝的部分,其實是電影場景的完成度極高,尤其對道教喪葬儀式的呈現之浩大,對比伊斯蘭教喪葬儀式之極簡。在拍攝的時候,我也好奇為什麼沒有在這兩場宗教儀式上有更多的刻畫?如果呈現更多不同宗教的科儀,我想這能讓不熟悉兩者傳統文化的觀眾,能更理解其中的差異,也才能理解片中角色所遇到的困境?
克發:馬來西亞的「喪葬政策」是將死亡視爲宗教事務,而穆斯林的喪葬文化是遵循經典教誨:「早晨死了,不可停放過午;黃昏死了,不可過夜」遺體均須在 24 小時之內下葬,因此喪葬儀式十分簡化。相較於禮俗繁瑣的道教葬儀,更因不同族群之出身而有所差異,即使展現傳統文化能夠讓觀眾更快地理解不同的宗教信仰,但我也不希望一再重現傳統樣貌。
反而,在這個世代我們是否能衍生出新的習俗?例如,不管是兒子、女兒,大家都可以釘棺木,又或是從今以後的國家獨立日,我們是不是可以去墓園裡面,把曾經遭受不公平待遇的遺體挖出來重新埋葬,電影裡的「新的改變」是我一直在反思,我們為什麼要執著於傳統?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黃曦:從克發的提問回到《人生海海》觸碰到的「根源」的衝突,同時也是馬來西亞華人最重要的認同問題。分別是從宗教信仰回返歷史現場,看見百年前華人遷徙到馬來亞後,所遇到的種族、語言問題,而在馬來亞獨立為馬來西亞之後,華人移民又再次因為語言問題而被國家制度邊緣化。
從這裡連結到當代社會,我們也透過男主角阿耀在台灣的處境,看見口音、社會規範如何帶來新的撕裂。克發選擇在片中以直接的「對白」呈現「語言」所帶來的衝突,你是如何決定這些對白場景?
克發:首先,我認為這部作品必須是親近的。我的意思是,當這些真正面對困境的人,來看這部片的時候,他們不應該覺得自己和自身困境離得很遠。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面臨困境的人,在走進電影院時,還要看到他者在凝視苦難。我希望他們在看電影的時候,看見的是我(創作者)和他們是一樣的人,我們面臨同樣的困境,我們有一樣的感受,我也無法抵抗這些心情,我也對困境感到悲傷。
所以在設定目標觀眾的時候,我就不希望是「精英化」的。我希望大家來看電影,不會感覺到自己的困境被他人拍得「藝術」。
黃曦:這其實是我們在《由島至島》專訪聊到的,阿多諾( Theodor Adorno)說「在奧許維茲之後,寫詩是野蠻的。」(Nach Auschwitz ein Gedicht zu schreiben, ist barbarisch.)──在二戰期間我們有華格納(Wagner)、尼采(Nietzsche),卻還是阻止不了希特勒,也沒能阻止國家、政府去屠殺其他人,那我們為什麼還需要藝術?
克發:我認為「藝術」這個詞在越過一個社會階級之後,其實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不要「藝術」,其實常民也有能力將自身的苦難轉換成敘事能力。
《人生海海》裡面,在父親過世之後,水雲教哥哥阿耀在守喪期間要為父親添油燈,人在過世之後,生者要在跟前為祂倒油,倒油的時候要和往生者說「要放下」,而水雲在倒油的時候,其實是對著哥哥講話的,她故意說「要放下」給哥哥聽。水雲沒有拿過心理諮商的執照,也不是看藝術電影的群眾,但她也有自己的方式,可以消化、處理這些複雜的情感。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黃曦:就像克發說的,這部片的目標觀眾可能不是台灣人,我也好奇未曾在生命中有過離散經驗的雪甄,妳在讀本時是如何理解角色的?
雪甄:作為演員,在面對劇本的時候不會去想目標觀眾,我們就是看到角色在那裡,所以要想辦法成為角色,我必須變成水雲,我要變成一個馬來西亞華人。
從我的角色脈絡來看,馬來西亞華人離散、漂蕩了好幾個世代,而水雲是「紮根」的存在,這也反應了華人社會的結構,「紮根」多半發生在女性身上──這是我在看劇本時,感覺到最有力量的部分。我的演員功課就是要抓著這個核心,不管外面世道如何,不管我的家庭有多混亂,我都要想辦法讓「紮根」能夠在我身上發生。
黃曦:每當電影裡關於宗教信仰、傳統家庭結構浮出水面,即使權力協商的位置還是交由男性,但我們又能從水雲身上,看見她兇悍、不退讓,一個人默默地做決策的時刻。
雪甄:沒錯,因為這個家族是她扛起來的,而且她很有自信,也並不覺得自己需要退讓。水雲有一句台詞是:「這幾年,我還不是靠自己活過來的。」她在面對人生,即使有所怨懟,但這並不會影響她的人生,她很清楚自己的責任,也嘗試要活出自己的生活。
當然她還是有感性、脆弱的時候,但她不是把生活的無奈、生命的傷口給遺落在一旁,而是帶著它繼續往前。所以,水雲的角色動能就在於,即使發生了很多事情,她也會處理好,然後繼續往前走──而且要輕盈地向前走,她不會被任何人拖住自己的腳步。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人生海海》以大哥阿耀、大姊水雲、弟弟阿財為主要角色,電影講述移民至台灣的哥哥阿耀,在接到水雲的電話之後,回到馬來西亞共同處理父親喪儀,而水雲在成年後便成為父親的主要照護者,同時也經營自己的店面,育有一對姊弟。我們可以看到因父親年輕嗜賭,母親早年逃家,阿耀便「替補」作為父親角色,承擔起三人的餐食起居,即使片中亦刻畫阿耀幼時與父親和諧的相處,但阿耀長大以後也與父親產生心結;水雲一角在劇情上則未側重於親子創傷經驗,而是聚焦在水雲如何承擔起家族承繼的上/下一代照養,且作為衝突時的中介。關於《人生海海》在片中之性別張力之刻畫,即使明面上似是女性依然囿困於傳統分工,但在文本、角色詮釋上,亦有其他路徑可供解讀。
黃曦:回到「輕盈地往前走」的這件事情,其實水雲的角色看似承擔起傳統意義上,女性理所應當要成為家庭照顧者的角色,但水雲又沒有過於「悲情」的形象,不過對於片中的女性角色刻畫,我還是認為有些過於傳統。
雪甄:我跟和克發最初就達成的共識,是水雲絕對不是悲情的。我們曾經討論過,水雲在知道父親有第三者,還生了一個小孩,那她會不會和阿耀、阿財說?還是只會當作一個秘密,把它燒成火焰?我們後來的答案是,她會生氣,但她不會讓這件事成為生命的重擔,即使有所怨懟,她也不會被這些自己以外的事物影響。
黃曦:但某一刻的水雲其實還是壓抑自己的,例如她在車上抽菸,獨自流淚,但在孩子上車後就馬上把眼淚抹掉,把菸熄掉。
雪甄:對,但這也是水雲可貴的地方,她還是保有傷口和矛盾,只是她需要一個人感覺它,與此同時她也沒有忘記「要當女兒」的渴望。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黃曦:水雲作為片中唯一的女性角色,其實我更期待她會在片中呈現出更強的性別張力,又或是連結回到當今社會的性別角力。尤其是在「搶屍戲」的處理,如果讓水雲一起加入搶屍的環節,應該會拉伸出角色之間更多不同的掙扎和最後的決定,克發為什麼沒有讓水雲一起加入?
克發:現在的電影呈現,是安排水雲在片尾去找父親的第三者,我們也想過是不是要把這場戲放在其他位置,但是現在的順序是順著角色的心路歷程,所以我才會問雪甄,水雲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阿耀、阿財。假設阿耀知道父親在外締結新的家庭,他還會決定跟阿財一起去偷屍體嗎?答案可能會變得完全不同。
黃曦:是,不過現在的處理是讓水雲獨自去找父親的第三者,也會讓觀眾解讀成,最後還是由女性一肩扛下「屬於男性」的家族秘密,並且獨自處理家庭(非自我)的創傷遺緒,反觀男性還是在處理各自的心理情結。
克發:我明白妳的意思,但我並不覺得兄弟沒有處理,只是他們的處理方式不一樣。也許是我比較「弱化」男性,我認為阿耀知道了也未必有能力去找答案,阿財更不會有動力去找,只有水雲才有這樣的生命動能,可以去找到真相,也想要知道真相。
如果換成兄弟去找父親的第三者,在劇情結構上也會呈現出性別權力的落差,這也會讓觀眾在共感上更為困難,而且男人很容易進到自己的權力遊戲裡,更難以在見到父親的第三者時,同時處理「排斥」但又「同理」的情緒。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黃曦:我明白,所以你其實是繞了一個彎,想讓觀眾看見中年男性可能面對的困境。
克發:是,也是因為這樣,我們在處理水雲的角色時,最在意的就是不要讓觀眾覺得水雲是被困住的、走不了的。她獨自撐起自己新組成的家,同時照養父親,也撐起自己的事業,她的生命選擇並非出自於傳統道義上的責任,反而是「我知道我做得很好,我也想要這麼做。」所以看待水雲這個角色,反而更要從她的性格出發。
雪甄:我在演水雲的角色時,其實感覺到性別不是最重要的,我演的是一個「努力生活」的人。我從小就看到父親的脆弱、逃避,而這讓我覺得「我要靠自己,讓你也能靠著我」,水雲渴望可以當一個女兒,也渴望當一個堅強的人,所以面對所有的生活難題,她不會假裝,也不會覺得自己在逞強。
黃曦:水雲去找父親的第三者那場戲,從場面調度、演員表演都處理得很克制,沒有呈現好人/壞人的二元對立,更無關乎道德與否,也不存在指責、道歉,甚至是原諒,在這場戲你們是如何討論出來的?想要達到的戲劇目標是什麼?
克發:在這場戲裡面,很重要的是小孩的眼睛(父親與第三者所生的小孩),小孩的眼睛在什麼時候被觀眾看到,水雲又是在什麼時候看到小孩的眼睛和父親很像,這幾個時間點都會決定觀眾怎麼看待父親的第三者和孩子,而這就會直接地影響到觀眾在電影散場之後,對「家族」、「種族」的議題思辨。
雪甄:在進行角色分析時,我們需要為一場戲找出明確的動機和目標,但是這一場戲是整部片唯一一場,我不知道角色會走去哪裡。所以在這一場戲我真的只能相信直覺,相信水雲真的在現場,她會帶領我去到應該去的位置。
黃曦:所以在這場戲的刻畫,水雲前來也不是為了對質,而是她想知道父親的秘密是什麼,就這樣而已。如果她哭了就是煽情,生氣了就會是一場惡鬥,這很像是一個人經歷過生命的波折之後,在面對人生處境,會發現這不一定需要解答,有時候其實「看見」就夠了,在這場戲的「沉默」其實有著更大的生命力量。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黃曦:所以在水雲和先生的性愛戲,其實發生的很突然,也很快速,就像是水雲要馬上證明自己活著的存在。
雪甄:在做愛這一場戲的核心,是水雲想要找回「自己還在這裡」的感覺,她是直接地透過身體行動,想要確認自己的座標。回到水雲的角色定位,她面對任何事情都是點到為止,就像她在車上抽菸、流淚那一場戲,也不是因為她想念爸爸,而是菸味所引發的記憶,讓她想起成長的經驗,她都是被「當下」的「身體知覺」給觸發,但又會決定要趕快向前走。
黃曦:電影裡的三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渴望和解放,水雲是以性愛作為解放,兄弟則是以逃亡作為解放,在劇本設計上,克發原本就決定要將這兩件事並置在一起嗎?
克發:這是後期剪接的設計,但我本來就知道這兩場戲要交叉剪輯,才能呈現他們在面對困境時的不同展現。水雲是很直接地面對人生困境,尋求直接的解放;兄弟比較幼稚,他們要去偷東西、去流汗,但實際上也沒能解決任何困境。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在角色設定上,哥哥阿耀移民台灣十多年,姊姊水雲留在馬來西亞開店,弟弟阿財則是投社會運動的街頭抗爭者。而在劇情刻畫上,並未對弟弟參與社會運動的脈絡多所著墨,但從父親在獨立紀念日將近,為懸掛國旗而意外失足墜亡,後於兄弟搶屍體時,更讓兄弟倆以國旗蒙面,透過不同方式隱喻弟弟參與的社會運動之相關脈絡。
弟弟阿財所參與的社會運動之背景,為自 2007 年起,由馬來西亞公民組織「乾淨與公平選舉聯盟」(The Coalition for Clean and Fair Elections,簡稱淨選盟)所發起的社會運動「淨選盟大集會」(BERSIH Rally)。「Bersih」為馬來文「乾淨」之意,首要宗旨為推動馬來西亞的選舉制度與程序改革,以促進真正「自由」、「和平」為己任。
黃曦:如果從角色三人面對波折的態度,延伸到他們在面對社會運動的姿態,其實也折射出了不同的政治姿態,其中則以戲份最少的阿財,呈現出在傳統家庭裡,更為邊緣的街頭運動者嗎?
克發:我們確實透過三個角色的刻畫,呈現出面對街頭運動的不同態度,年輕一輩敢於衝撞,會站在事件現場,但更多時候是被身體驅使著向前,在運動過程才會逐漸思辨,決定自身立場,而老一輩則會在遠處觀望,甚至有些是更中庸的,還帶著一些舊有的民族思維。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黃曦:電影裡面出現許多關於「國旗」的戲份,其實很幽微地將「抗議」藏在國旗底下,從「國旗包裹著父親之死」也提陳出馬來西亞華人不斷在面對的身分議題。但我也擔心台灣觀眾在看電影時,沒有足夠的脈絡知道抗議背景,也就難以理解角色之間的立場張力。
克發:在 BERSIH 的幾次社會運動現場,從最初是八成馬來人為最大宗,到後來有更多的馬來西亞華人一起走上街頭,直到 2012 年的第三次集會,馬來人和馬來西亞華人的出席比例是相等的。其實大家訴求的選舉制度的改革、推行議會民主、杜絕官吏貪腐,為的都是想要「乾淨選舉」。
在馬來西亞參與街頭運動的風險很高,而這幾場運動背後的最大意義,是在過去我們很難想像馬來人和華人會一起站在街頭,訴求同一件事。而 BERSIH 從 2007 年到 2016 年的五場運動浪潮,已經成為「跨族團結」(trans-ethnic solidarity)的社會運動,大家認同的是「價值觀」,而非個人的「族群身分」,我們號召的不是任何一個種族,而是「你認同乾淨選舉,你就一起站出來」。
所以片中有一句對話很重要,是弟弟阿財說:「真正上街頭時,你在哪裡?你抱怨那麼多。」在馬來西亞、香港、台灣都有街頭運動,這樣的代際矛盾在許多家庭都發生過,而這一個世代價值觀的爭執,其實也不斷地考驗著我們對「民主」的概念。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黃曦:所以為了讓觀眾看見馬來人和馬來西亞華人彼此相織的歷史脈絡,才會在電影裡呈現跨幅百年的移民歷史,那麼連結回當今馬來西亞與台灣,你希望透過「民主共同體」的概念讓觀眾看見的核心思考是什麼?
克發:我在片中分別選了幾個關鍵的時間點,分別是馬來西亞第一代華人的移民、1957 年的馬來亞獨立運動、近代 BERSIH 的社會運動。透過三個時間歷程,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族群的歷史進程,從早期抱有強烈的華族主義、原鄉情節,到獨立後我們開始問起自己「你/妳是哪裡人?」接著走到當代,我們為了自由選舉站上街頭,已經不再為了族群意識,而只和同一族種族的人站在一起。
比較接近我們這一代的歷史,是 1957 年的獨立運動,上一輩還有經歷過,所以比較能共感,而關於「南來」的遷徙歷史,因為跨幅遙遠,我把它營造呈一種「傳說」,讓它變成神秘、荒謬的故事。
其實大部分的馬來西亞華人,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剛到馬來亞時,是不吃榴槤的。翻看過去的文獻資料,也曾讀到有人在日記寫:「不要給孩子吃『番地』的食物,如果吃了就回不去中國。」在那個年代的觀念是,番地、番食──觸碰到了,靈魂就被沾染,就回不去漢地。
我也讀過一個南來漢族移民的日記,是他的太太給孩子吃山竹,他非常生氣,和太太說:「妳怎麼給他吃這裡的東西,我們還要回去的!」你會覺得很荒謬,但在那個年代真的有這樣的想法,我想讓觀眾看到的就是這件事,也希望觀眾可以從中思考的是:我們不要再繼續賣弄民族主義和國族情緒,生為華人,我們也要反問自己:我們怎麼看待自己?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黃曦:從《菠蘿蜜》延伸到《人生海海》,同樣呈現種族、民族、土地、語言、身分的矛盾和張力,如果我們要討論民族主義所帶來的分裂,也開始處理歷史遺緒,便會知道「處理歷史」的最大條件是要不停地討論、修正。現在回頭看《菠蘿蜜》,你們對當時的思考會進行什麼樣的修正?
克發:最大的差異是《菠蘿蜜》太悲情了,是整個人耽溺在情感裡面,現在有了更多的人生歷練,我更在乎的是「當事者」看到自己呈現在電影裡面的感受。
雪甄:因為在《菠蘿蜜》我演的是舊世代,背負著關於種族、民族的責任在身上,而《人生海海》是屬於當代的角色,水雲更在意於理解、共情大家的生活問題,也想找到一個「現代」的解法去面對。
當她和孩子說「人在哪裡,根就在哪裡」,便代表當下的選擇是比「祖先在哪裡」還重要的。水雲沒有民族性的執著,不會覺得自己最「原始」的根在哪裡,就非得回去不可,因為她是在生活裡面努力活起來的人──她理解離散,也面對漂流,更明白歷史,但在當下要如何面對,是另一件事。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黃曦:在劇情中,阿耀和水雲面對阿財投身社會運動時,他們的態度是有些曖昧的,因此關於政治姿態的立場,呈現方式也很幽微,台灣觀眾會不會比較難理解?
克發:在電影裡,阿財有一句很重要的台詞,他和阿耀一起在車上時,他說:「你知道,在我示威的時候,站在我隔壁的是馬來人,你呢?你怎麼不去示威?你躲到哪裡去?」這句話揭示出的就是哥哥的困境,是哥哥所代表的羞恥感。
即使哥哥決定移民到台灣,是他的個人選擇,但他也是被時代洪流給推著往前走的,他不像水雲、阿財有明確的決定和行動,如果回到我自己身上,在面對歷史的衝突現場、每一次的社會運動,我也常常問自己:「為什麼在關鍵時刻,我卻不在現場?」
不同於台灣的選舉制度,馬來西亞選舉委員會於 2013 年開放讓旅居國外的選民也能註冊成為「郵寄選民」,選民可以將投票資料自行快遞寄回大馬,又或委請他人將選票送回相關行政區進行投票。可即使如此,我們也會在某一次投票時,為了一張選票而反問自己:「我的貢獻足夠多嗎?我的參與足夠多嗎?」
離開馬來西亞的阿耀,他是逃得最遠的,但也是最不自由的。他帶著極大的罪惡感、羞恥感離開馬來西亞,在很多馬來西亞電影裡,會把阿耀這樣的人視為「背棄土地的人」,但是事情真的這麼簡單嗎?
如果我們要這樣詮釋,那祖先來南洋吃榴槤,是不是一種叛國?但事情真的那麼簡單嗎?
如果把這部片拿給馬來西亞觀眾看,很多地方會是刺痛的,剛才提到的「在場/不在場」是很大的刺激,但是我們也同時知道──有時候身體離開的人,同樣背負著一樣的信念。
只是,你要怎麼處理這些認同?你給自己的解答是什麼?
這和《由島至島》所問的是同一件事:離散,一定要這麼悲情嗎?
我們很常把「離散」和「悲情」劃上等號,但是一個人來到異地,努力生活、實現自己,為什麼要帶著原罪和愧疚?我們為什麼不能說「我活得很好,這也是一種成功」?

《人生海海》導演廖克發 ╳ 演員陳雪甄專訪。/攝影:ioauue
▍「人要如何記憶」作為廖克發電影譜系的命題,其中相應而生的便是「我們應當記憶的是什麼」,而在《由島至島》則為:人必須要理解過往的根基,產生主動追求歷史真相的行動,才不會盲目地被帶走,而這一個時代的我們所需肩負的責任,便是開始進行思辨──如何不再沉默,如何記憶記憶。
黃曦:美國籍華裔作家哈金在八九六四時,因中國政府對學生運動的處理,而感覺「自己被公著背叛了」,因而決定定居在美國波士頓,便開始以英文進行書寫創作,他在問的同樣是「離散為什麼非得要悲傷」?有一天,他會和孩子說起自己是移民,他甚至會帶孩子去看自己剛移民時所住的廉價旅館,告訴他們這是一個歷史現場,這是我們家的歷史。
回到克發的幾部電影,都觸及龐大的國族議題,也在點明民族主義的危險,但第一次看得觀眾可能會感到錯愕,因為他們沒有在電影裡感覺到「被撫慰」。
克發:其實阿耀和阿財在車上的對話,就是馬來西亞的政治縮影,說不出口的代際矛盾會成為家庭衝突,最後也會變成彼此沉默的原因。
我沒有在電影裡「安慰」觀眾,是因為移民的生活就是這樣,你還沒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下一個生活難題就接踵而來。你沒有時間凝視,更無瑕處理自身的苦難──我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黃曦:在你的電影裡沒有要擁抱,也沒有要讓家族秘密被說破,更無意營造一種「和解」的場面,反而是讓大家各自往前走──作為兄妹、作為家人,大家都有拉扯、有傷口,但是沒有「講開」。
克發:因為這件事是不存在的,家人之間沒有什麼會是「真正」講開的,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也知道要往前走,因為生活而必須向前走。
黃曦:角色三人面對「離散」的姿態也很不一樣。最激烈的阿財是直接透過身體行動,想要找到思辨的答案;最中庸的阿耀則是選擇離開,選擇漠視自己對於認同的焦慮,但也面臨到新的認同困境;而真正透過生活走進歷史脈絡的水雲,其實是透過日常姿態回應「離散」,我們可以說水雲才是這部片的核心,也就是土地、家的本質嗎?
克發:有一場戲最後沒有剪進電影裡,父親原本是反對阿財參與社會運動的,但即使他不認同,他還是會為阿財準備豬嘴和防護眼鏡,我們有不一樣的政治認同,但也不會就此分開。而在道教葬禮的一場戲,有一個畫面是拍電視新聞裡的社會運動現場,水雲的小孩在電視機前面比手畫腳,說自己的叔叔也在裡面。
我覺得,有一天我們要有能力把在這裡面的人,都當作我們的家人,只要每一個家庭都能對著運動現場,說出我們愛的那個人在哪裡,那我們就能在大敘事裡面,找到可以面對歷史的誠實回應。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ioauue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