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8.09
By 黃曦
再會,世界的幽魂(下):散步到掌心,撿起那顆紅色果實──再訪《29 號公路》導演森井勇佑
2023 年,森井勇佑以首部長片《呼叫愛美子》(Amiko)入選當屆台北電影節新導演競賽單元,改編自今村夏子同名小說,他細緻地呈現出書中對角色、景物的刻畫,像是將目光緊緊地貼在角色的心上,也因此捕捉下大沢一菜(Kana Osawa)深處的靈光。但他也在片末,選擇將愛美子獨留於樹下,在沒有人野餐的夏天,只有幽魂作伴。
來到新作《29 號公路》(Route 29,2024)中,愛美子成為小春,一縷過去的幽魂跟隨著她走上公路,成為沿途的遇見,孩子依然能見鬼,但這次是更分不清死生的界線。綾瀨遙所飾演的紀子絕非恆常生者,小春之母映子則早已不久於人世,小春與紀子於行走中遇上的紅衣老太太與狗,坐在車頂朝天的老爺爺,離群索居的父子⋯⋯他們都看似與生相悖,而更像是遍路群風,紅色果實,古老飛鳥,白兔與多崎作。
小春和紀子沿著 29 號公路,從鳥取走往姬路,森井勇佑選擇取景的蜿蜒山景,剔透的湖面,是他牽引一眾幽魂,願望帶給既是愛美子也是小春的孩子,一條最為魔幻、最為溫暖的路。

《29 號公路》電影劇照/影像提供:捷傑電影
「愛美子的結局,像是被留下來的。即使在拍攝時我並沒有這樣想,但我帶給愛美子的孤獨感,似乎太重了。我覺得有點不甘心,也有一點心疼,所以想給愛美子帶來另一個理由,為她找到一個同伴,也希望這次的主角們能成為觀眾的同伴。」
就像村上春樹寫多崎作之旅的開頭,亦是由死向生,為了想要努力克服幽冥之心的孤獨,而展開行走與巡禮,因此繼續活著,以成為責任。無論愛美子的不容於世是來自命運,又或是人類內在深處的失落,森井勇佑都決定要讓孩子繼續活著──他要給愛美子,也給自己繼續下去的路──就像曾經感覺到學校沒有容身之處,於是決定以電影院為學校與家園的自己。

《29 號公路》電影幕後照/影像提供:捷傑電影
學生時期的森井勇佑,雖一定程度地受日本新電影的薰陶,其電影風格也具備日本電影之風雅,可他最為鍾愛的導演,還是以戰鬥般的嚴厲之姿來面對電影藝術的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他尤其喜歡《潛行者》(Stalker,1979)對時間形式的探問,以及主角三人前往隕石遺跡探勘的刻畫。片中極簡的情節鋪排、剪輯段落,都藏有塔可夫斯基對世間的辯證,與物質文明行向終點之後,人類即將迎來的精神失落。森井勇佑在《29 號公路》中,同樣將情節剪裁至極簡,畫面也多以遠景呈現,為的都是保留如塔可夫斯基電影般的廣袤與陌異,以最淺的涉入,彰顯出每一景物、每一角色在面對世間時,難以言明、無以名狀的朦朧──也就是夢境與幽魂。
上一次是改編小說的真實呈現,這一次森井選擇改編中尾太一的詩集《二十九號公路,解放》,將那些關乎世間之迷離、人類之孤獨、靈魂之飄忽的機遇與詩歌,以電影工筆珍而重之地勾勒。
所有的古老漫漶回到中尾太一的詩集,皆在銘刻所有的「並非如此」。中尾太一曾於「『たとえば』の話と後記」提到,他生來就是為了抵禦所有似是理當的「如此」,且總是想將這樣的意念化為傳單,像戰爭期間那樣漫天地灑向遍路,而詩歌便會激發心靈上「本非如此」的自我,也因此透過創作,致使意念成為可能。

《29 號公路》電影幕後照/影像提供:捷傑電影
如果說《呼叫愛美子》是愛美子來到世間,體查世間之孤獨而困與復生,因此鏡頭語言多半以愛美子望出去的中近景、特寫呈現;那麼森井勇佑為《29 號公路》所賦予的意義,便在於呈現小春與紀子所處的半夢,也因此全片幾乎以不同程度的遠景,以及接近平移、跟拍的運鏡所組成。
而為了要足夠詩意,也要不脫離現實,森井勇佑在拍攝時,並沒有給大沢一菜和綾瀨遙明確的導演指示,只是告訴她們,「不要設計角色,只要感覺自己在行走,風是如何吹過身體,太陽是如何照在身體,在這裡面有什麼樣的氣味,而身邊的同伴又是怎麼感受彼此的──絕對不要演戲,只要感覺就足夠了。」
或許,觀眾可以將《29 號公路》視為《呼叫愛美子》在精神上的延續,從愛美子遇見的許多生者,我們都能看見她與世人的差異,但在這一次,小春所遇見的亡者、散漫於死生之間的生者,其實都是從同樣的邊界行來,他們再無躑躅,而是絕對地走在傳單遍地的 29 號公路上,朝著小春的方向走去。

《29 號公路》電影幕後照/影像提供:捷傑電影
「愛美子所看見的世界,其實是一個『一切都待在一起』的社會,每一個人都想讓所有人接納自己,每一個人都想(認為)自己比所有人都還要理解世界;而小春所看見的世界,是一個只有真正理解自己的少數人,才能進來的世界,那是一個終於可以讓她感覺到『有人和我一樣』的世界。」
比起生者,亡者與小春的距離其實是更加靠近的,畢竟愛美子與小春都比所有世故的大人還要更接近生以前的世界,而「看得見幽魂」也就成為森井勇佑的作品主題,是每一個人如何在漶變中跋涉,每一個幽魂如何從過去指向未來,所有人其實都更加靠近死,的源頭──也就是村上春樹不斷不斷寫到的──死並不是終結生的決定性要素。在那裡,死只不過是構成生的許多要素之一。
夢境從來就不為了掩蓋,而是為了更加彰顯事實。就像電影是在每一次的講究裡,層層堆疊生命如真的行進,也像畫作是透過每一次的雕琢,勾畫生命無以重複的心緒。為了想要呈現出無法被預測的下一刻,森井勇佑將《29 號公路》視為一本以詩歌譜寫的圖畫集,「每次在畫畫的時候,你不會知道最終的成品會是什麼樣,就像在翻畫本的時候,你不會知道下一個場景、下一個鏡頭會怎麼呈現,而那就像是真正的生命一樣。」

《29 號公路》電影幕後照/影像提供:捷傑電影
即使光影清晰,但公路上卻總是蒙上一層大霧,因此每一次途經都像是遙遠,但這或許就是愛美子與小春穿過幽魂的身體所找到的,因為繼續活著而找到的──
「可是我還不知道人活著的意義。」我說。
「看畫啊。」他說,「聽風的聲音。」──《海邊的卡夫卡》

《29 號公路》電影劇照/影像提供:捷傑電影
採訪、撰文/黃曦
電影劇照、幕後照提供/捷傑電影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