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遍路之後，吟遊詩人與飛奔少年，一首不見語言的歌──專訪雷光夏

編按：「六年不見，你們好嗎？」睽違多年的音樂演出，在冬日夜晚，我們見到許久未見的雷光夏，她說這是「打開時空的縫隙」，甫結束台北的專場演出，12／19 將於台中 Legacy 再次抵達。當聲音總是先於光抵達，時光中密隱的記憶，便以詞曲編織座標──在此，釀電影編輯室有幸與雷光夏雲端一見，願與讀者、樂迷共同分享，暗藏在生命背面的洶湧，與我們如何復返，且寤寐不忘。

這幾年之間，我經常在年末讀起余華的《活著》（1993），與福貴走過輾轉的生命流光，在字與字之間，彷彿看見偌大的牛眼，正慧黠地述說，悲慟與狂喜之後，真正意義的生命，就在白日褪去而無明盡的遠方。

閱讀《活著》時，總是聆聽雷光夏的音樂，照著專輯年份，序列播放。〈臉頰貼緊月球〉伊始，攤平了時間與空間的象限，早初不明白月亮是如何升自草原，時間又將如何騷動於宇宙，我來不及問起光夏，她的詩歌如何生出薄霧，在時間永恆遲滯的樂曲裡，漫漶成金黃色的麥浪，卻又感覺問起時間的流經，終究是語言的徒勞。

寫著寫著，我隱隱地慶幸自己糊里糊塗的決定，未曾問起光夏攸關時間的流淌，遂以語言之外的形式接近著語言的本質，彷彿繞行於時間之外的談話，才能透過一種並不清晰的指涉，而可能靠近一些，那幾部投射在夏日浮夢的電影。

不過，欲望逡巡時間，行過時間裂隙，倒也異常慎重，如〈敗帝國〉行過嚴密陣列的羅網，才如飛鳥依著火車，轟鳴駛進時間孔縫。

「在時間的甬道裡，一位看不見的吹奏者，他向你敘述前方曾有一道霧氣瀰漫的河流，只要循著河道的軌跡前行，穿越城市底部的廢墟，穿越沙漠，你會遇見一座散發燐光的海洋，包含所有溫柔的字句。」──〈看不見的吹奏者〉，《臉頰貼緊月球》1999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台北場。／影像提供：Legacy

2019 年，雷光夏為電影《返校》（Detention）製作片尾曲〈光明之日〉。2015 年，雷光夏於專輯《不想忘記的聲音》收錄〈明朗俱樂部〉，念想未曾謀面的外祖父，與埋藏多年的家族記憶。

1950 年，雷光夏的外祖父李漢湖，參與鐵路局職工互助組織，名為「明朗俱樂部」的互助會，遭保安司令部扣上意圖顛覆政府之名。李漢湖、高金生、李水川遭判死刑，另有五人各自被判處 5 年、15 年刑期。

1950 年 12 月 6 日，於馬場町執行死刑。李漢湖之子李哲洋前往領回遺體，青年花漾的 17 歲，父親被留在 37 歲。在父親失蹤三個月後的再見面，是「見父親上顎緊咬下唇的痛苦的臉顏，十指皆為刑訊穿孔潰爛」。

六十五年過去，直到 2015 年，雷光夏的父親雷驤，得知現已可以調閱白色恐怖時期的檔案，家族才真正讀起當年的偵訊、審判資料，與檔案夾的一紙遺書，李漢湖寫道：「要我的妻兒自由地生活。」

〈光明之日〉傳來的喃喃，「請平凡而自由地生活吧」，串接港邊堅決的道別，與時代羅織的烈士，雷光夏與彼方的外祖父彼此呼喚著，似也隱隱望向那一已然乘風飛翔的飛奔少年。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台北場。／影像提供：Legacy

「在我的母親三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就被槍決了。她沒有任何關於父親的印象，是直到檔案解密之後，外祖父的存在才真正地浮現，我們才長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疼痛。」雷光夏很快地寫完〈明朗俱樂部〉，卻也感覺到自己談不下去了。

她感覺到一種直接來自血緣的哀慟，也因為哀傷仍在，十年歲月匆忙而過，怎麼樣都比不上半個世紀的空白。在〈明朗俱樂部〉之後，即使現在能相對客觀地面對，白茫茫的記憶如何成為「故事」，對光夏而言，看見傷痛仍是未完的進行式。

「我的心情有點複雜，這很難述說。」家族裡，不只留下死難的空白，生之苦難也常在。李哲洋，雷光夏的舅舅，在領回父親遺體的隔年，李哲洋被北師（臺北師範專科學校音樂科）開除學籍，並被列為長期監控的黑名單之一。

直到 1968 年，李哲洋獲得赴日修習音樂的入學許可，最終亦遭教育部退回留學申請，終身未再受正式音樂教育。

後來，李哲洋選擇行遍台灣的土地，上山採集部落音樂、錄製客家歌謠，在沒有辦法創作的時刻，就選擇做學問、做研究。光夏說，這是因為舅舅比誰都還要了解，倘若能將當時當刻的一切記錄下來，便是生命的最大貢獻。

在苦難的另一面，雷光夏看見的是舅舅面對生命的選擇，而看見家族的歷史之後，便憶起恍惚之間的記憶。

「飛行前的準備，摧毀了一切／書籍和照片，散落窗邊／他高高站起，翅膀在拍擊／臉上是堅決，道別的表情」──〈明朗俱樂部〉，《不想忘記的聲音》2015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台北場。／影像提供：Legacy

來到風起雲湧的 1989 年，雷光夏的大學時代，多雨的淡水，讀的是大眾傳播。1990 野百合學運，遠方的柏林圍牆應聲倒塌，生命的浪潮席捲而來。

記得在當時，雷光夏讀起一本書寫 1968 年法國學運的書籍。她發現歷史是重複的，事件是重複的，總有一場輪迴，是青年滿懷熱情、保持理想，下一批青年遞補向前，眾人無不投身其中。

「回憶那一年世界是如何改變的，人們帶著乾糧和酒走上街頭搭帳棚（⋯⋯）邊界被夕陽染成橘紅，馬路被女工盤坐佔據⋯⋯」運動的期間與其後，她思及某一次的抗爭，拒馬包圍總統府，青年燃起怒意，一場經過申請的和平遊行，在拒馬伸起後漫溢成衝突的城牆，於青年而言，是生命無情的拒斥。

然而，雷光夏並不真的住在街頭與廣場，但新世界敞開運動的浪潮，台灣的街頭運動此起彼落，她也舉著 V8 記錄運動，有時投入多一些、參與深一些，但更多時候欲意保持距離的旁觀，既不屬於熱血沸騰的一類，也並非刻意耍酷（如坂本龍一）的一類，而是「沒有運動」的一面。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台北場。／影像提供：Legacy

二十多歲的雷光夏，還沒能理解自己是如何寫出〈消失奏鳴曲〉，只記得眾生喧嘩的孤寂。

「也許，我希望的是在一道清晰的潮流或運動襲來之時，我還能在一片喧囂之中，選擇自由地脫逸，又或是獨自消失。」她認為自己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每當投身一件事物，經常會忘記自身的存在，而當情緒激昂的當刻，總會有幾秒出竅般地，脫逸於集體，反過頭來旁觀世道。只有她獨自一人的運動，便是對事物，包括對自己，都要保持距離。

而那一場「沒有運動」的運動，則是她想要「等待時間」，等待時間捎來的真相，等待時間將生命顯影。但她也說，她還是想相信自己當刻的情感都是真切的，只是不要透過生命，而要透過時間來看見生命，才不會輕易地被其他生命介入，或是帶走。

「我的願望，是飄散風中的歌／在這一刻，也有了實現的可能／我想拜訪，你所說的神秘地方／是否也和我一樣，曾經絢爛又黑暗」──〈我們〉，《小故事》2024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台北場。／影像提供：Legacy

聆聽雷光夏的個人創作，總如電影與詩歌，籠罩薄霧，語言擁有，因而能看見霧中的存有。

「我害怕一種藝術型態，是為了某種清晰的意圖，而戮力奮鬥的藝術創作。我想要相信更多的可能性，讓聽的人有自己的機會，可以揉捏出自己的意義，這是音樂的自由，也是我喜歡音樂的理由。」

存在於告訴與理解之間的薄霧，亦如語言的擁有。在雷光夏的創作系譜裡，一種生命的多重性總是最先出現的，而這得先回到電子器樂為她帶來的「音色」。

「電子樂器可以給我各種的可能性，一開始就像在玩遊戲，把每一種聲音都叫出來，試著讓每一種音色發出聲音，看看它會長成什麼樣子。」在音色帶來氛圍之後，才會是故事、與影像，最後才是旋律與歌詞。

閱讀雷光夏的歌詞，其中的多重解讀性，便在於我們無法以語言解釋她的音樂，「文字是很有趣的東西，它可以把抽象的事物具象化，就像是對著靈魂吹一口氣，附著在音符上，我們就能『真的』閱讀。」面對生命混沌的色塊，音樂嘗試描繪線條，賦予一種可能的形狀，又或是給予埋藏在背後的氣氛，而置放在音符之中的流動，卻也因此撐開幽微的縫隙，但也正因為擁有缺陷，我們才能自在地表述，詮釋與聆聽。

「是潦草被寫下的誓言，是年少時拂面的春光／音樂搖晃，語言正退讓／你說 一切永不再來／是夜晚與清晨的激盪，是難再被描寫的時光／是黃昏的漸暗的太陽」──〈造字的人〉《黑暗之光》2012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台北場。／影像提供：Legacy

閉塞的八〇年代，黑暗裡的光，是開始了新造的夢。

雷驤、張照堂、杜可風等人共同製作電視節目《映象之旅》，在還是老三台的年代，為呆板的聯播節目開了一扇窗。他們帶著攝影機四處行旅，走訪公園、探訪山林，行遍礦坑與漁港，善感的心與鄉土關懷，以極文藝的抒情影像展現，行旅作為節目主題，沿途最為重要的，便如公路電影的靈魂，即為音樂。

「在當時的音樂版權，還未有嚴格規範，他們一面開車旅行，一面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也就順勢將音樂剪進節目裡。我第一次聽到 Mike Oldfield（麥克・歐菲爾德）的電子音樂，就是搭配在純樸的台灣風景之下，這種前衛的音樂就這樣走進靜謐風光，那是一種蒙太奇式的美感。」

雷光夏在旁看著父親的工作台，從父親喜愛的古典音樂伊始，接著聽見更多不曾聽見的，看見更多藝術形式的雜揉，這些屬於新的音色與聲響，便在聽見坂本龍一為《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1983）創作的電影配樂之後，生發出枝枒。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台北場。／影像提供：Legacy

雷光夏最早的音樂創作，便是為父親的紀錄片製作配樂，後來便是在 1996 年為侯孝賢電影《南國再見，南國》（Goodbye South, Goodbye）製作電影配樂。

當時林強找來彼得與狼、趙一豪、雷光夏等音樂創作者，在不見電影畫面的狀態之下，各自創作兩首歌曲，直到雷光夏看見自己的音樂時，也已經是電影將要上映的時候，她也未曾想見，〈老夏天〉將成為高捷的代表樂曲，〈小鎮的海〉竟也喻示運命的蒼茫。

而今再觀《南國再見，南國》，其中的電影配樂便是無以見得，卻又強烈存在的角色。在另一概念上，觀眾都是在看完電影之後，積存更多對聲音、音樂的記憶，因而能透過聲音的補述，延伸出自己對電影的想像，因而長出一部屬於個人的新電影。

回到小故事的最初，七〇年代的三歲記憶，從古老的寧靜伊始。夏天白日，光明甦醒，古典音樂與清晨微風灑進生命裡，她記得自己想要發出一些聲音，或者說是幾個音符，卻發現自己的「音程」的感受力是相對的。

「為什麼我不能立刻就聽出來，現在這是琴鍵上的哪一個音呢？」光夏說，她從小就懊惱於自己的音樂感知，總得先錨定基礎音符，才能相對地往下、向上延伸音符，還嚮往能在聲帶刻出標記。

音樂很早地進到雷光夏的生命，成為她認識世界的一道起源，而另一道童年往事，則是七〇年代的白色群像。

「summer」演出照。／影像提供：立方計劃提供，攝影：陳佩芸

「那時候我還很小，爸爸會騎著大摩托車，媽媽在後面夾著我，有時候也會有妹妹。在深夜的時候，我們穿過稻田，從板橋騎到永和的舅舅家。」黨國體制之外的文藝青年、知識分子，二十歲出頭的台北青年們，大多聚在李哲洋家的客廳。

青年喜迎新的談天夥伴，誰又積極參與黨外運動，誰又發表新的作品在《文季》⋯⋯，巨大的話題，成為雷光夏記憶裡的重要場景，不過她記得的是沉沉睡去的自己，捱到凌晨結束自由沙龍，接著又再次夾在父母的胸背之間，伴著老摩托車的轟鳴，再次穿過稻田，回到板橋的家。

一群飛奔的少年們，作了向前奔馳的夢。路平坦，盡頭有光。

穿過地下道光亮而恍惚的光，她的生命與心念，便是從這裡開始的，步步向外發散，直抵下一道的，飛奔少年耳朵。

最早的飛奔少年，是屬於遠方的吟遊詩人。歌者遍地行路，前人不見後人之影，故事也能行過荒野，傳唱的眾人記憶，生之奧秘編織其中，見不得故事起首，但我們總是一起歌唱。

接著，是影響她甚深的坂本龍一。名家街頭抗爭，青年頭頂白色頭盔，空教室彈奏德布西樂曲，花白的青年說，當時只覺得酷，現在的光夏說，坂本龍一的清醒，在於他從未遺棄生命裡的重要事物，完成了他的音樂學業，而在時間洗鍊之後，眾人便會發現生命的真諦。

「summer」演出照。／影像提供：立方計劃提供，攝影：願子工作室

後來，雷光夏搬離了居住三十年的老家，我這時才忽然地明白，漫漶的生命歷史，時間如何相對了存在。於是，她真正想要道謝的，並不是任何人，而單單只是時間。如同我最後向光夏問道，我們的創作，台灣的創作──要看見什麼？

光夏提到在「2025 金馬電影大師課」上，她和電影配樂家亞歷山大・戴斯培（Alexandre Desplat）的對談。

自小受古典音樂訓練，熱愛收藏電影原聲帶的亞歷山大・戴斯培，於八〇年代起便為眾多電影譜曲，創作生涯至今已逾兩百部配樂作品，如《戴珍珠耳環的少女》（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2003）、《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2014）、《她們》（Little Women，2019）、《鋼琴課》（The Piano Lesson，2024）等，創作揉合管弦樂器、民族樂器，音樂與光影相互交織的雋永，便成為電影得以魔幻之因。

亞歷山大・戴斯培認為，創作是從「音色」開始的。雷光夏接著說道：「許多製作音樂、電影配樂的人，都是從音色帶來啟蒙，你可以將『音色』解釋為一整波動、波長振動、頻率，它會先到來，接著才是『故事』。」創作如編織，絲線追隨銀針穿梭，然而，其中也同樣重要的，便是亞歷山大言之──首先，你要懂得電影的歷史；接著，你要懂音樂的歷史。

「summer」演出照。／影像提供：立方計劃提供，攝影：願子工作室

於光夏而言，倘若談及台灣的聲音，與台灣聲音的歷史，最直接的方式是不斷地閱讀與學習，而她所追隨的「創作」，並不一定要獻給「時代」，而是為了更大、更大的物事，或許是「永恆」──我們暫時將那一道無以言喻的稱之為「永恆」，倘若為著「永恆」創作，便能寬廣，以及自由，又或是超越這些可以被指涉的，永遠都在嘗試的路上。

這是寫給時間的歌。

「謝謝你，用力守護我的夢想／我無法裝下所有的回憶前去／可否也留下些給你／謝謝你，用力守護我的夢想／有一天 我一定會非常想念你／但你知道，不能是現在」──〈Thank You〉，《不想忘記的聲音》2015

採訪、撰文／黃曦
影像提供／Legacy、立方計劃
專場攝影／陳佩芸、願子工作室
責任編輯／黃曦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  ，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影像提供：Legacy

Legacy Presents【2025都市女聲】 
雷光夏親密音樂會「時空的縫隙」

在言語消退的暗處
我內心默默流動的樂音
在時空相異處
閃現微光

台中場
演出時間｜2025/12/19（五） 
演出地點｜Legacy Taichung  傳音樂展演空間
網路購票｜https://user9757.pse.is/87pcyc
實體購票｜7-11 ibon（iNDIEVOX獨立音樂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