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介意的隨波逐流與其後，希望妳能記得的憂傷與快樂──專訪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2020 年，法蘭以《親愛的房客》（Dear Tenant）電影主題曲《在夢裏》，獲得第 57 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獎」。

在電影裡，是健一（莫子儀飾）譜寫鋼琴曲〈Haven〉，獻給伴侶立維（姚淳耀飾）；行至尾聲，養子悠宇（白潤音飾）以〈Haven〉作為旋律，編織成〈在夢裏〉；電影之外，法蘭重新製作〈在夢裏（法蘭版）〉。

童稚的童語，成為一種傾訴的低喃，在同名電影原聲帶裡，原初取名為「父子的山」的〈山〉，沉靜的鋼琴音霧中徐行，電子配器聲響與琴音緩步疊合，如孩子追索大人的身影，兩步併作一步地，想要跟上那一雙比自己還要巨大，比自己還早離去的背影。

而在音聲行向廣袤前夕，下一首曲目〈被迫分離〉中段，是大人輕聲地對孩子說：

「雖然以後我可能不在你身邊，但是我希望你記得，我永遠永遠都愛你。」

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專訪。／攝影：ioauue

〈在夢裏（法蘭版）〉更接近山徑間凝成的薄霧，遺憾溫柔地被吹散，漫漶的愛就成為清晰。

如果，想要為生命留下一道轉折的逗點，樂迷聽見法蘭的起點，大概都是因為失戀──更精確地說，是失落的愛。

2013 年，法蘭黛樂團（Frandé）發行第二張專輯《隨波逐流我不介意》，〈二十一〉記錄下剛搬到台北的心情，來到完全不同於老家的城市，在那樣一個令人在意的年紀，我們開始糊里糊塗地認識從未見過的自己。

那是青春時節，心內總是一隻難以馴服的小獸，白日蟄伏，暗夜掙脫。

搬到台北之後，獨自外宿的大學生活，法蘭開始玩樂團，也跑去刺青。面對城市裡難以理解的物事，與那一頭橫生的小獸，2017 年發行的第三張專輯《為什麼像個愛情故事，明明我看的是偵探小說。》，便收錄早在 19 歲就寫下的〈多想將一切做得完美〉。

寫給媽媽的歌曲，是愛裡抱有愧疚，年輕時渴望自由，同時又想讓父母感到驕傲，於是她寫「我負了你所有期許／背著你我哭得無聲無息／你要我快樂而已／而我一直不太行」。法蘭說，朋友曾經形容她是「蜿蜒」的人，生命裡的彎曲寫在歌裡，便成為形式上的衝突：「我的創作存在著衝突感，其實是我一直都想要灑脫、想要自在，但我又不是那樣子的人，我總是在要一個要不到的東西，但又會假裝自己不稀罕。」

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專訪。／攝影：ioauue

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專訪。／攝影：ioauue

成立於 2009 年的法蘭黛樂團，自 2011 年發表首張專輯《受寵若驚》，寫的是少年男女漫溢的青春私語，《隨波逐流我不介意》是孤傲地在自己的靈魂上行走，來到《為什麼像個愛情故事，明明我看的是偵探小說》則是少年男女真正出走之後，行向快活的歲月。

過往在創作的時候，法蘭經常會翻看以前的日記，從中汲取靈感，十年下來的創作路徑也標誌出她的個人成長，也陪伴著樂迷變得強壯。

2015 年，電視劇《致，第三者》（To the dearest Intruder）的插曲〈我們依然愛著〉，法蘭埋下自己的心念，「想念如果 好好呵護／會不會生出枝椏 成為庇蔭／安慰如果 是最好的照顧／諒解 大概算是得體的祝福」，她將情感永遠地保存在歌曲裡，想像樂曲的世界將是另一個平行宇宙──「只要還有一份情意，就應該好好地被照顧與收藏，如果多年之後翻開再看，裡面依然人來人往，在那裡我們依然相愛，最美好的剎那依然存在。」

從〈我們依然愛著〉走到〈他們依然愛著〉，我問法蘭，走過十年光陰，關於「愛」的主詞，為什麼不一樣了？

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專訪。／攝影：ioauue

2025 年，電影《96 分鐘》（96 Minutes）的片尾曲〈他們依然愛著〉，延續法蘭在 2022 年推出的首張個人專輯《逞強的溫柔 Soft on You》，多了一份旁觀的出走，隨著年紀長成，所遇更多之後，她開始看著別人的故事，眼淚與憧憬。

在望見失落的愛、關係的跌宕之後，夜行的小獸獨自活在光照不到的陰翳之地，但枝葉繁盛的慾望卻也因此被包容。法蘭與詩人徐珮芬合作的同名詩集主題單曲〈夜行性動物〉（2018），同時也是一次創作的轉折。

「我們對《夜行性動物》都有著自己的解讀，我們是什麼樣的夜行動物，便透過創作各自表述。」徐珮芬第一次聽到曲子時，以為法蘭寫的是一夜情，但其實不是，「我寫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境，處身在自己的情感狀態，但是我們可以在一個瘋狂的夜晚裡，相互傾訴，而在派對結束之後，我們還是要獨自回家，面對自己的憂傷。」於是，生命之中必然承受之重，便是妳／你還是要一個人回家，而孤獨時刻的毀滅與憂傷，將會成為新生的一步。

法蘭說：「憂傷是生命裡很重要的事，只是我們多數時候並不如此認為，可是人生的變化都在憂傷裡發生。」一直以來，她都喜歡有衝突感的作品，會在哀傷的歌裡填上幽默，或在平淡的歌裡編織憂鬱，而歌曲映照出的生命圖景，便是創作者內心的紛呈剖面。

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專訪。／攝影：ioauue

這或許也回應著法蘭的音樂作品，迷離卻又靈活，但是並不衰弱，也不會溫柔地看不見自己。

2017 年，導演鄭有傑與法蘭首次合作，電視劇《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 2》（Days We Stared at the Sun II）的片頭曲〈一時脆弱〉，鄭有傑向法蘭說，她的配樂作品不只是配樂，更是「故事裡的角色」。

法蘭說，她會想像自己也成為演員的一部分，把自己融入在故事裡面，這和在進行個人創作時是一樣的，前者是以旁觀的角度切入故事與情感，後者則是不斷挖掘自己的生命，但最後都能從中映照出自己。即使不一定總能找到有所共鳴的角色，也能抓住戲劇裡幽微的情感，在未曾經歷的角色生命裡，以自己的理解方式解讀故事。

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專訪。／攝影：ioauue

最近一次回老家時，她意外發現酒櫃裡放著十幾張早已絕版的《受寵若驚》專輯，全都是媽媽自己買回家的。

從國中畢業之後，法蘭獨自在外地求學，至今已在台北住了十多個年頭。因為離家得早，法蘭覺得現在的自己還是對家庭有所依戀，總是想回老家與父母相伴更長的日子，對比曾經的失落、愧疚，法蘭現在的「隨波逐流我不介意」，是心神安定之後，魚肚白或閃爍良夜，同樣自在奇異。

而收錄在 2021 年個人 EP《另一個法蘭 Another Soul》裡，因電影《梅艷芳》（Anita，2021）重新翻唱的歌曲〈親密愛人〉，同樣是法蘭想要獻給媽媽的。

在梅艷芳演唱的原版歌曲之前，法蘭從小聽著的便是她以鋼琴伴奏，讓媽媽演唱的〈親密愛人〉。她說，可以重新翻唱媽媽最喜歡的歌曲，就像是捧著一碗熱湯，推開一扇生命的窗，看見完滿的景象，擁抱他人無條件給予自己的愛，而她受寵若驚。

音樂創作者法蘭 Fran 專訪。／攝影：ioauue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ioauue
責任編輯／黃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