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09
By 黃曦
風光也要笑,潦倒也要笑──專訪《大風之島》許雅婷
拍紀錄片是很有機的過程,但是在一棵大樹長出來之後,它卻又遲遲結不出果,那些灰黑色的無力感、愧疚感、罪惡感就會偷偷跑出來。
執起攝影機的紀錄片工作者們,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不外乎是攝影機是不是改變了被攝者的生命、電影拍完之後還是沒能改變任何事情、藝術是不是無法為他人負起責任⋯⋯,而這些紀錄片工作者與自己的生命課題,在作品中幾乎是看不見的。
因為他們總是帶著攝影機走進地方,接著讓自己越來越小──不是牆壁蒼蠅那一種變小,而是與被攝者的連結越是緊密,想要行動的心念越是強大,身體就要縮得越小。
回頭看山坡上的樂生療養院,時間要先回到 1930 年。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1930 年,日本政府在舊名為「頂坡角處」的新莊迴龍邊區山坡上,建置「痲瘋病(漢生病)隔離所」。在當時有一千多為漢生病患,被政府強制抓捕、安置在院,早期為了防止病患逃脫,更以鐵絲網圍成圈界,而住民的一切生活起居,都必須在這裡面「以院做家」。
戰後,國民政府來台,「痲瘋病(漢生病)隔離所」更名為「省立樂生療養院」,但並未廢除隔離制度,樂生院民即使在老死以後,遺體也要在坡頂處火化,骨灰依然要放置在院區內。
直到 2008 年,「癩𰣻(thái-ko)病」被正名為「漢生病」。
那是一個被國家遺忘的自治社會,院民早已在山坡上建立起自己的家園,時間快轉到 1994 年,為興建捷運新莊線機廠,台北縣政府決定拆除樂生院,並要求三百位樂生院民搬離這個早已生活大半輩子的「家」。
這一場抗爭,樂生院民拒絕強制迫遷,訴求原地保留,台灣各地的學生組織、人權工作者亦前往聲援。青年樂生聯盟(以下簡稱「樂青」)與樂生保留自救會(以下簡稱「自救會」)相繼成立。
這是一場台灣社會運動史上,最為複雜、漫長的抗爭行動,迫遷、人權、都市開發、醫療照護等議題,全都發生在這一座山坡上,也讓大眾開始看見這一群被社會遺忘的人。
2005 年 5 月,還在讀政大的許雅婷,為了尋找畢業製作的題目,帶著攝影機走進了樂生院,以院民黃文章為主角,記錄樂生院民在抗爭生活下的日常。在 2006 年完成的畢業製作《樂生活》,也帶著許雅婷走進影展,更開啟了她出國讀電影,並以紀錄片為職志的未來。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許雅婷選擇在樂生抗爭運動最為高漲的時候,飛到芝加哥讀電影。她不在的那幾年,樂生經歷無數次的抗爭、許諾與失信。
2007 年 3 月,樂青、自救會成員、樂生院民「六步一跪」至衛福部,要求行政院暫緩台北縣政府的拆遷計畫,並重新審理文建會提出的「90% 樂生保存方案」;台北縣政府後於樂生療養院張貼強制拆遷公告,勒令院民在期限內自行搬離。
2007 年 11 月,台北縣政府張貼拆除公告。五百名優勢警力強力驅逐抗爭群眾,最後一位堅守在貞德舍的院民藍彩雲,最終掩面離開。樂生院大門口、Y 字型道路、王字型大樓第一進、院內部分建築物都陸續被拆除。
樂生療養院的醫療照護,以「王字型大樓」分為三進橫排,第一進屬於「沒有病」的人,第二進作為基本醫療照護,第三進則是漢生病重症病房。許多樂生院民的生死界線,就是在第一進落下命運。
而 Y 字型道路也將病患隔離開來,有病沒病,不能一路。被迫隔離的時光歲月,在抗爭開始之後,路口意象變成為重要象徵。在 2009 年被迫拆除之後,樂生院的抗爭運動受到嚴重打擊。
在拆除工程開工之後,坡地開始走山,機廠建設計畫停擺,但到了 2013 年,新莊捷運依然在沒有機廠的情況下,宣布全面通車。同年,自救會與樂青訴求「遷移機廠,重建樂生」,而漫長的重建過程,迄今仍以懸空於樂生院門口的未完成陸橋,荒謬地展示出當年政府的顢頇和錯誤決策。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希望影視行銷

《大風之島》許雅婷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這八年期間,許雅婷出國修讀電影,結了婚也生了孩子,在 2016 年又回到樂生院。十年光陰過去,抗爭的運動能量逐漸沉寂,樂生院民也逐漸老去,從學生成為了母親,許雅婷和樂生院民,還有當年參與運動的學生們,都走進了生命的下一個階段。
在《樂生活》之後的許雅婷,其實有長達八年的時間,不敢回到樂生。「我覺得他們改變了我的人生,可是我改變不了他們的」她說,期間她也曾嘗試過,要用拍紀錄片以外的形式繼續支持樂生,但也發現那並不是她的位置。
直到國發會在 2016 年底通過樂生園區整理發展計畫,許雅婷和當年一起拍《樂生活》的林婉玉再次執起攝影機,拍攝重建 Y 字型入口的「大平台方案」推廣影片,那是她時隔十年,再度扛著攝影機回到那座山坡上。
但是,抗爭運動所帶來的挫敗感依然真實。即使在當年有著強大的運動力量,樂生院的全區保留還是以失敗告終,這場運動傷害並不完全來自政治行動上的成敗,而是在當時參與抗爭的學生、學者,都與樂生院民發展出緊密的關係,甚至一起生活在樂生院裡。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那是很身體感的連結,你就在樂生院門口,你就在阿公阿嬤的家裡,看著阿公阿嬤被架走,你也跟著被警察抬走,那一份無力感是,不管你是誰,你都會被粗暴地對待。這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是完全不同的社會運動經歷。」
原本,大家都以為許雅婷回來是為了道別。只是,當她又架起攝影機,開始和阿公阿嬤訪談,她才發現那些在心頭縈繞的罪惡感,在阿公阿嬤眼裡根本不存在。「在他們面前,就是──他們直接接受我了。」當年熟悉的對話語氣、生活畫面,都還是沒有改變。
這時候的許雅婷開始告訴自己:「不管怎樣,就多記錄一點,就算沒有產出、也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我陪著他們。至少在抗爭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人在後面拍他們。」重拾每個禮拜回樂生院拍攝的日常,一個人很自由的記錄、陪伴阿公阿嬤的生活。

《大風之島》許雅婷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大風之島》許雅婷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從最一開始和阿公阿嬤認識的時候,大家都叫她「政大的學生」、「拍紀錄片的」,在她帶女兒一起去樂生院之後,又變成「混血兒的媽媽」,許雅婷發現自己慢慢跨過了鏡頭,慢慢地走到了阿公阿嬤的面前。
被叫「混血兒的媽媽」之後,即使阿公阿嬤可能沒有這個意思,許雅婷卻覺得自己卸下了「拍紀錄片的人」的角色,她變得更自由了,她沒有一定要完成什麼,也覺得只要「還在」就夠了。
而在疫情期間,許雅婷又一次改變了身分。在當時,她有一半的時間不會帶攝影機,而是單純地去照顧阿公阿嬤,陪同自救會成員一起開會,在那時候,她正式有了名字,「雅婷」。
「阿公阿嬤每一天的生活都很單純,在同樣的地方移動,和同樣的人在相處,有些時候也會發現是停滯的。只是和他們一起相處,就會因為他們經歷過的歲月那麼長,擁有那麼多的傷痛和智慧,我就能在自己的生命困局裡,感覺到自己可以被他們理解,也在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許雅婷說,她很常和文章阿伯分享自己的生命經驗,文章阿伯聽完都會說:「啊,那就是完蛋啦!害了了(hāi-liáu-liáu)啦!」接著便會大笑,但最後他又會告訴許雅婷:「但有什麼事情是過不了的咧?」看著文章阿伯,許雅婷就覺得──好像什麼事情都可以過得了。

2018 年,與文章阿伯,攝於樂生院蓬萊舍。/影像提供:黃曦
在《大風之島》(Island of the Winds,2025)的拍攝後期,文章阿伯也慢慢走向失智過程,後來也搬進醫療大樓。
《大風之島》接近尾聲,文章阿伯從醫院被推出來曬太陽,許雅婷在那天特地幫文章阿伯的狗狗 Lucky 洗澡,想把文章阿伯最心愛的小狗帶去一起探望他,後來才拍到了她心目中最好的樣子。
「我在那時候才感覺到,這會是這部片的最後,文章阿伯的 Lucky、好朋友、學生們,大家都在他的身邊。尤其是在我們和阿伯說『身體不舒服要跟我們說喔』,阿伯講說『不會,有你們的陪伴就不會痛』,你知道那是有尊嚴、有陪伴,我們彼此照顧。」
拍紀錄片所帶來的無力感,回到文章阿伯面前,許雅婷向他說「謝謝你,改變了我的人生」,期間經歷的十幾年光陰,從原本的回去是為了告別,變成走到生命的更深處。
拍到最後,許雅婷明白自己身上背負著關於生命的任務,在爬上山坡的二十年後,她之所以可以說出關於樂生的故事,是因為樂生院的阿公阿嬤們,給予她持攝影機的權利,可以走進他們的生命裡,記錄他們的身體苦難和精神思想。
許雅婷深知《大風之島》的政治任務,在於講述生命的壓迫、抗爭的脈絡,要如何透過紀錄片讓觀眾理解社會議題,但又能不悲情地說故事,並且將社會的聲音帶回去給阿公阿嬤,讓他們進而相信自己的生命價值,便是在關上攝影機之後,最重要的事情。

2018 年,攝於樂生院蓬萊舍。/影像提供:黃曦
而在關上攝影機之前,影響許雅婷的還有文賓阿伯、再添阿伯的離世。
2021 年 3 月 7 日,文賓阿伯辭世。他的告別式是長老教會動員參加的,在告別式現場,許雅婷聽到有人問起「漢生病是什麼」、「漢生病會怎樣」,她才發現社會大眾對漢生病依然陌生。
告別式現場上,更沒有人提到文賓阿伯是如何自學日文,幫助樂生院民打贏國際訴訟,獲得台灣的法律補償。「對我來說,文賓阿伯是英雄,但是沒有人記得他最真實的生命價值。」許雅婷進而意識到《大風之島》不只是社會運動的紀錄片,且在這裡面更重要的是「人」──他們的生命是什麼,他們要如何被記憶。
在文賓阿伯離世之後,也因為遇上疫情,讓整個社會運動的局勢變得不同,不能出去抗爭、遊行,進到樂生院的學生也變少了。當時在準備國際提案的許雅婷,也被迫開始思考自己和阿公阿嬤之間的關係──當現場的狀況有所改變,「該如何介入」就成為許雅婷新的課題。
只有她一個人拿著攝影機陪在阿公阿嬤身邊,她開始在想:「如果阿公阿嬤現在被迫遷,我要做什麼?我能做什麼?」她決定把自己推進去鏡頭裡面,開始有更多「記錄」之外的行動。
在文賓阿伯的告別式上,許雅聽哭到全身都在發抖,2022 年 12 月 25 日,再添阿伯因病離世後,許雅婷決定要重新組織自己,還有她的拍攝。

2018 年,與藍阿姨,攝於樂生院藍阿姨家。/影像提供:黃曦
12 月 30 號的早晨,許雅婷去到藍阿姨家,她和大家說:「我拍再添阿伯很久了,我想要記錄他的最後一程。」在大家都答應之後,她又在心裡和再添阿伯說:「如果你願意讓我拍到你的身體,你就讓我拍。」
認識再添阿伯的人都知道,再添阿伯愛帥愛水、為人海派,也知道他在最後和大家說「風光也要笑,潦倒也要笑」,是他想要讓大家記得的模樣。
許雅婷走進樂生院聖望教會的地下室,開始拍攝再添阿伯的遺體,唰唰唰地拍了好幾個畫面──走出來之後,教堂裡全部都是前來送再添阿伯最後一程的朋友。
「我那時候覺得,啊──再添阿伯應該會很喜歡。」那一次的葬禮上,許雅婷沒有沉重的感傷,她穿梭在告別式會場取景,熟練抓拍各式角度,她拍下每一位來送別的人,在靈柩抬起來的時候,她就跟在再添阿伯身後記錄。
她就這樣子,很囂張地跟在再添阿伯後面,看著大家都站在一起,起身辭別,又跟著再添阿伯一起坐上靈車。見證了再添阿伯最瀟灑的告別,她轉頭拍到青年追出來的身影,那時候的她又在想,再添阿伯一定會覺得這個場面調度很帥。
但是,她接著又想說,那藍阿姨呢?許雅婷決定回去找她。
「藍阿姨就一直在原地。她突然就哭了,但又想要裝堅強,所以一直說:『我沒有!我要走了!』可是她一動身又開始哭,一動身又開始哭,來來回回好幾次,所有人都圍著她。」
「最後,學生陪著藍阿姨一起回家,大家都在陪她。接著就有一隻黑色的貓咪從旁邊走過去,我心裡就想說『啊,是陳再添回來了』,雖然在當天不會回來啦。」
但是那隻貓咪的眼睛,就在黑夜裡閃閃發光,許雅婷覺得是再添阿伯派人來看大家──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覺得,這部片不會是絕望的。

2018 年,與再添阿伯,攝於樂生院蓬萊舍。/影像提供:黃曦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即使她知道總有一天拍攝會結束,但她也知道這不會只是「時間到了,就關上攝影機」這麼簡單的事。從深知自己「必須」完成這部片開始,許雅婷一邊繼續拍攝,一邊提案找資金,也慢慢地在摸索這部作品的「結局」──為了走到暫時的句點,她必須不停地在拍攝過程中修正步伐、不斷地去感覺樂生院最真實的模樣會是什麼。
而在《大風之島》最後的呈現裡,保留非常大量的時間脈絡,許雅婷認為,唯有脈絡,社會大眾才能真正地理解樂生院和阿公阿嬤們的生命狀態——即使沒有辦法透過一部作品就全部理解,至少我們可以透過這些脈絡,嘗試去靠近,拼湊出這座山坡地上複雜、真實的樣貌。
《大風之島》是許雅婷不想要簡化任何一個院民的生命脈絡、任何一個運動過程的訴求變遷,而這也才是「樂生」最完整的模樣,在決定肩負起說故事的責任之後,她只能在每一個過程問自己:「我如何好好地把阿公阿嬤告訴我的故事展現出來?我要如何做到我的最好?」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希望影視行銷
樂生運動走過漫長的時間,經歷過各式層面的議題,面對著龐大的素材,到了剪接台上,《大風之島》也曾有過好幾種不同論述的版本。
放入太多學生的論述,許雅婷發現因為學生的語言是經過組織架構,才發展成街頭抗爭、會議訴求,但是參與社會運動久了,便會知道這是一種「表演」,而鏡頭、剪輯語言更容易讓思辨的過程被去脈絡化,反而會讓議題掉進二元對立的陷阱。
放入太多政治人物的回應,同時也沒有辦法為「樂生與阿公阿嬤的故事」得到實際推動──因為政治人物早就準備好要拒絕訴求了,即使放進這些畫面能夠快速地渲染觀眾情緒,但是沒有辦法為「故事」增加脈絡。
「如果《大風之島》是為了批評某個政治人物、抨擊某個政策,而非為樂生院和阿公阿嬤的歷史建立脈絡、敘述他們經過了什麼,當然可以放入這些畫面。只是,放入這些畫面能夠增加觀眾對樂生的理解嗎?我不敢保證。」
樂生的抗爭運動一路走到現今,世代觀點也逐漸紛呈,沒有見過早期抗爭的運動者們、不同世代的樂青們,又要如何彼此理解呢?
許雅婷慢慢開始辨別,在龐大的素材裡,什麼才是最有力量的,而她心中的答案一直都很明確──樂生運動可以走到現在,阿公阿嬤是最關鍵的因素,每當有人休息或是離開,又會有其他的院民站上抗爭位置,才能持續至今,所以《大風之島》的核心,就必須是以院民為主體。
她要做到的,就是給予大眾「理解」的脈絡。

在 2005 年拍攝《樂生活》時,那時候的青年才剛開始使用 YouTube,透過公眾平台投身於社會,慢慢地發表自己的聲音;許雅婷從美國回來之後,社會運動的傳播媒介也有了巨大的改變,社會運動的資訊變得碎片化,以短促且大量的方式,不停地端送到青年面前。
那時候還有太陽花學運、反核四運動,大量的社會運動成為青年追尋自我認同的來源,一切的行動都可以變得即時,但也容易被遺忘,更出現了「舞台」──網路媒體成為接收論述、號召動員的主要舞台──樂生運動的本質,其實是與之相悖的。
就算樂生運動如果有「舞台」,站在舞台上的也一定要是阿公阿嬤,而運動者同時也要是長時間的陪伴者、照顧者,必須在日常生活和阿公阿嬤建立起關係,且在抗爭現場將發言權交給阿公阿嬤。

《大風之島》許雅婷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從《樂生活》到《大風之島》,便是許雅婷透過長時間的蹲點,自己去感受地方的模樣,自己去辯證出答案。所以她不希望《大風之島》只是一場煽情的號召,而能讓大眾更深刻地去思考、理解議題,進而讓「關係」真正地發生。
隨著阿公阿嬤們逐漸年老,樂生運動也不再像過往有那麼多的抗議,許雅婷一路上都在追逐阿公阿嬤的身影,她其實也希望能透過《大風之島》,讓這二十多年間曾參與過樂生不同階段抗爭的人們,都還可以回來看看——而在這之前,即使面對現況還是會感到失落,但她也沒有悲觀的理由。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希望影視行銷
在今年的台北電影節上,《大風之島》奪得最佳紀錄片獎和百萬首獎,許雅婷在上台領獎時說道:
這一條路很漫長,我的身後除了中年、年輕人和專業人士,還有幾千個漢生病人與我同在,世界上也有上萬名漢生病人都與我們同在。
謝謝評審給我們的第一桶金,參台北電影節影之前,兜兜轉轉在五月才找到『希望行銷』願意發行《大風之島》。紀錄片在台灣本來就很難找到發行,尤其像樂生這樣遙遠、過去,但又曾經在新聞媒體上過度曝光的議題。
在所有接觸過樂生故事的大家眼中,都有自己的版本,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而現在有了這筆百萬獎金,我們終於能在 12/05 上到院線放映。
雖然距離很久,但我相信這部片可以讓我們了解到屬於這個時代的重要歷史。在拍攝過程中,我經常感覺到樂生院阿公、阿嬤人生裡所背負的艱辛,有時候我們也負擔著他們生命的重擔。
這個議題承載著複雜與重量,而任何政策如果未能從人民的角度出發,就有可能帶來傷害;然而,握有權力的上位者如果沒有同理心、不願意傾聽,就無法走入人心。但這些錯誤的政策、決策,都是我們,都是人民在承擔著。
添培阿伯、藍阿姨、金英阿姨、許阿姨、素鳳阿姨、雲明阿姨、潘阿伯,以及所有住在舊院區的院民們,請您們務必健健康康地生活著,將我們珍貴的記憶,繼續傳遞給下一代。
還有,謝謝再添阿伯、文章伯、茆阿伯,以及更多已經在天上的院民們,我知道你們已無病無痛,但我們後代會永遠思念您們。
我很抱歉,我沒辦法這麼快完成這部片,讓你們在有生之年能過來看。
如同影片最後一句話,謝謝你們為了歷史的犧牲與貢獻。

2018 年,再添阿伯(左)與文章阿伯(右),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回到「自己的版本,自己的故事」,約莫是在 2019 年,還在讀大學的時候,一堂紀錄片課程。我也帶著攝影機走進樂生院,第一個遇到的就是再添阿伯,後來再添阿伯帶著我認識了文章阿伯、藍阿姨,當時的學生製作就是圍繞著他們三人的生活日常。
我經常想起再添阿伯、文章阿伯在蓬萊舍大聲鬥嘴,藍阿姨騎著電動輪椅衝來衝去,茆阿伯在長廊唱蔡振南的歌,某一次再添阿伯送我們下山到捷運站,在附近被他請客吃滷肉飯的記憶。還有後來幾次去新院區找再添阿伯聊天,和他一起在交誼廳看電視,以及人在屏東,看到製片夥伴傳給我再添阿伯辭世的訊息。
在看《大風之島》的時候,我有一種終於能和再添阿伯見上最後一面、送他最後一程的感覺,原本以為一輩子錯過的道別,就在《大風之島》完成了。
許雅婷和我說,樂生院來來去去的青年那麼多,在這裡和再添阿伯建立起情誼的人,看完《大風之島》也都有一樣的感覺──終於有機會和阿伯好好地說再見了。
而在第一次看完《大風之島》後,我不免擔心觀眾會看不懂樂生與阿公阿嬤們漫長的生活與搏鬥,但許雅婷卻說:「其實是去過樂生院的人,會在看電影的過程喚醒過去的記憶,電影就會出現另一個時間線,是屬於你的生命脈絡。」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當她向 11 歲的女兒問起,她究竟看不看得懂《大風之島》時,她說看得懂。
孩子說:「這些阿公阿嬤很辛苦,一直被別人欺負。」
她問道:「被誰欺負?」
孩子又說:「被政治人物和捷運局啊。」
她接著問:「那還有呢?」
孩子回答:「他們要被趕離家園,最後他們都過世了。」
──你看到的《大風之島》,和其他人看到的《大風之島》是完全不同的,孩子看到的脈絡是很單純的:有人被欺負,有人在抗爭。

2018 年,攝於樂生院。/影像提供:黃曦
在《大風之島》裡,阿公阿嬤的名字都靜靜地留在樂生的山坡上,無數人在不同的時代選擇駐足,舉起布條、執起攝影機,我們其實都在做同一件事──就算最後真的會遺忘,也可以選擇不要轉身。
而多數時候的社會運動,沒有宏大的勝利,沒有結局的凱歌,只有在長風裡持續地看見,還在──《大風之島》是一部關於「留下」的電影,是樂生和阿公阿嬤們,也是許雅婷最深刻的信仰。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希望影視行銷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拍照小沈
影像提供/黃曦
劇照提供/希望影視行銷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