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07
By 黃曦
鳥在黎明與黑暗的邊境啼鳴──王榆鈞,靜寂寂,《甘露水》與《大風之島》
記得第一次聽到王榆鈞,約莫是十幾年前,大家流行用街聲聽歌的時候。
五、六歲的西瓜皮小女生,國小教室走廊,地上是秋天後枯黃的落葉,她兩手抓著烏克麗麗,感覺下一秒就要砸壞它。二〇一一年,《StreetVoice 冬季選集》收錄了王榆鈞的〈醒著睡著行走於那些無所遁形的〉。
無所遁形的,是什麼無所遁形?歌裡唱的好多時候,那是什麼時候?
第一次發現有什麼無所遁形,是太陽花學運期間,王榆鈞在立法院裡面,譜鴻鴻詩作唱〈暴民之歌〉。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而十年之後,大家又回到立法院前。

音樂家王榆鈞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於是我再度想起〈暴民之歌〉。還有〈媽媽請不要擔心〉:「前天我提著吉他想走進去/警察說『不行,吉他裝了鋼絃,這裡不能帶武器』/我背著烏克麗麗想走進去/警察說『不行,烏克麗麗的旋鈕是金屬的,這裡不能帶武器』」,王榆鈞唱進遊行隊伍裡,義憤且憂傷地手舞足蹈。
原來好多時候,有很多想說,是故鄉的河裡,投有百年的念想。
二〇二四年,王榆鈞發行台語專輯《靜寂寂》,其中一曲〈暝尾的祈禱〉是紀錄片《甘露水》的主題曲,同時也是她在二〇二二年參與「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紀錄片的音樂製作。
少女從慈悲中挺身,臉面向上,也不閉眼,無無明盡,無老死盡;少女就這樣站在時間的斷崖,如神亦如人,等待島嶼的脊骨生長,用百年的靜默,期望貓霧光出。

榆鈞錄音於燕子洞。/攝影:黃宏綺

音樂家王榆鈞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暝尾的祈禱〉一句寫道「靜寂寂,看一世紀經過」,「靜寂寂」為台語文的「安靜地」,當堆疊的等待成為字詞,呼喚的是深邃、層疊的寂靜,以及聲音、藝術在歷史裡的缺席狀態,正如專輯英文名為「Abscene of Solitude」,直指一場難以為詞的缺席,同時又是一種既不在場,又深刻在場的靜默。
少女迎來白日,成為王榆鈞製作《靜寂寂》的開端,更打開了一道藏在身體裡的、無所遁形的什麼。寫〈暝尾的祈禱〉時,王榆鈞發現唱這條歌的聲音,是從身體內部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湧現的,但她卻無法理解它。
〈暝尾的祈禱〉寫完隔年,王榆鈞前往綠島參與人權藝術季,她帶綠島國中的孩子一起走訪八卦樓,在當時關押政治犯的押房,和孩子一起錄下當年受難前輩在同伴將要遠行時經常唱的〈安息歌〉。
期間,她也會一個人在綠島四處採集聲音,在燕子洞裡,她又再次聽見身體裡的那一道聲音。
「當時綠島只有十二中隊,十三中隊就是在那裡長眠的前輩們,要走到燕子洞之前,會先經過十三中隊,再往前走就要徒步才能走進去。我當時舉著一根兩百公分的收音桿,想錄下燕子洞裡一滴一滴的水聲,燕子來回穿梭所發出的叫聲,還有洞穴口的風聲,遠處的海浪聲。本來只是想錄下聲音而已,但那時候我突然很想發出聲音,於是就開始歌唱,結果卻唱出了一個我自己從來沒有發出過的聲音。朋友聽到我的錄音,還問我去哪裡找了老太太來錄音,朋友聽不出來那是我的聲音,就連我自己也是,但在歌唱的當下我還是持續唱著,想把那個當下記錄下來,那可能就是我和歷史交會的瞬間,從身體深處所生發出的共鳴。」(註一)

《靜寂寂》專輯影像。/攝影:林君昵、黃邦詮
彷彿來自身體之外的蒼老低唱,卻又像是來自身體深處的幽微呢喃,王榆鈞已經無法重現它,也認為那是身處於歷史場域,依靠當下的直覺與身體狀態,透過自由吟唱來與空間進行共振,才能出現的某種一次性的、永不重來的片刻──她不知道會出現什麼聲音,她只能成為紀錄者,讓聲音留在歷史與身體裂隙之間。
《靜寂寂》是王榆鈞歷時多年的一道凝視,涵納了她十年間的關注,也反映著她的音樂記錄如何成為存在的證詞,與時代逆向凝視,抵抗消逝與遺忘。
如〈機遇〉源於反送中運動期間赴港參加香港國際攝影節的駐地計畫,王榆鈞在彌敦道上的樓房創作排演,街巷間不時傳來汽油彈的爆炸聲響,四處皆瀰漫著催淚瓦斯的氣味;「外面在丟汽油彈,我們卻還在排練。」她同詩人飲江共登太平山,步行間飲江唸道「人生幾見月當頭」,回台灣之後,她便將這一句話譜成了歌。王榆鈞將飲江詩作編為鋼琴音,加入爵士鼓與法國號,透過粵語、台語的相互對話,展現出如霧般朦朧不清,卻又奮力仍嘗試觸碰彼此的詩歌。
再如〈故鄉的河,對妳的目睭勻勻仔流〉自日常出發,以不同於三拍、四拍旋律的穩定節奏,透過五拍節奏的錯置與曲中唸唱拜一至拜六的循環,描寫台灣人與新住民看護之間既親密又疏離的關係。「我們和新住民語言不通、文化遙遠,卻又身體親近、生活緊密,從照護者和被照護者的目光定睛出去,他們各自記憶中的河流都會在彼此的眼中出現。」印尼傳統舞蹈家 Anastasia Melati 以母語將被照護者的面孔唱作是山河,結合王榆鈞以台語唸唱的謝詞,就像是照護者與被照護者的連結,是眼淚就在陽光中閃爍,彼此的眼睛便如家鄉的河流。

《靜寂寂》專輯影像。/攝影:林君昵、黃邦詮
《靜寂寂》透過散文詩般的歌詞,在聲音編排裡,創造出一條跨越個人生命經驗、歷史集體經驗的長流,以〈散步〉的私人經驗出發,模擬沿河步行、聽水流動的感受,中間將歷史、社會記憶融入詩歌,再以〈盼望〉作為轉折,唱出一道故鄉百年來等待天光的細微想望,並將目光望向永遠守護著土地、永遠不會變老的少女,最後將台灣詩人翁鬧的詩作《鳥之歌》譜成歌曲,唱出穿破暗暝的輕聲呼喚──鳥在黎明與黑暗的邊境啼鳴──嘁嘁──嘁嘁──嘁嘁嘁。
「我當時想要處理一種空的、安靜的狀態,這個『靜』不是沒有聲音的意思,而是內在深處的沈寂,我想回到一個完全中性的地方,回頭記錄、追索那些深層的沈靜。因此,聲音裡所呈現的不只是旋律或節奏,而是寂靜本身,這可能和我對歷史的想像有關係──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曾經歷過,卻承載著它,而音樂的存在便是在結束之後,你能夠在留白與靜默裡,真正開始思考與對話。如此一來,那些曾經被掩蓋、被壓抑的歷史與情感,才會成為你可以真正感受到的存在。」
不同於沈默,是為了回應某人或某物而選擇的安靜,靜寂更像是不帶投射、完全接受的存有質地,如約翰・凱吉的〈4’33’’〉是噪音聲響與空間寂靜的組成,王榆鈞也透過自然聲音的取樣,彎身傾聽那些細小的、幾乎要被遺忘的聲音,將果實、邊石、海洋的真實聲音轉化為抽象聲響,把自我潛藏於無聲之中,孕育出真正真實的聲音,將聆聽幻化成為發現歷史的過程。

音樂家王榆鈞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自九〇年代學生時期開始,王榆鈞便以音樂行動聲援樂生、護樹、反核⋯⋯等,近年更開始了許多對白色恐怖、轉型正義的藝術創作計畫,王榆鈞透過音樂而有更多機會開啟與歷史裂隙的對話,也在每一次的口述紀錄中,更加地看見了人。
她對社會的關注、對人的關懷,也如同機遇般密隱地連結著自身的過去與現在。王榆鈞的第一場社會聲援,是千禧年間的樂生院保留運動,二十年後,導演許雅婷帶著紀錄片《大風之島》找上王榆鈞進行配樂製作。
從二十年前,樂生院還有上百位院民,一直到現在,只剩下四十幾位仍健在,而捷運機廠仍如廢墟般地強佔於此。王榆鈞帶著吉他去現場,帶著院民以接唱的方式進行主題曲的錄製工作,她還記得在錄音結束後,導演向她說:「我們一定是做對了什麼事,才會這麼順利。」,她也在想,光是能夠記錄下樂生院的阿公阿嬤,光是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極其珍貴、堅韌的生命力量。

音樂家王榆鈞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藝術創作作為媒介,銘刻時間、凝聚記憶,記錄下所有逐漸消逝、凋零的,並且不忘,而聲音方能帶領我們走進歷史的裂隙,觸碰藏於靜寂底下的記憶,將其重聚,重新構築成更加真實的真實。
透過聲音採集、台語創作,王榆鈞行回時間的肌理,用一種不可見的方式,重新描繪我們曾經經歷,也可能錯過的歷史。「聲音是特別一種,你不睜開眼睛,也能感受到的世界。」,而在雙眼所見即為歷史的慣常經驗裡,真正的歷史裡面,還有殘缺與生命──也就是記憶本身,以及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名字。
王榆鈞選擇歌唱,讓時間繼續發芽,等待日光從雲裡透出,等待我們願意聽見。在這些歌裡有溫柔的執拗,也有堅定的哀傷,就像〈盼望〉捎來一封百年的信,而她並不大聲喧嘩,只是把聲音交給風與海浪,交給寤寐守候的少女與老者,交給時代將會看顧的人,在通往未來的路上,於靜寂中明朗。

音樂家王榆鈞專訪。/攝影:拍照小沈
註 1. 參與此次專訪的同行攝影師,也提到曾經在拍攝《流麻溝十五號》時所聽到的故事:白色恐怖時期,燕子洞是用來存放、燒毀受難者遺體的地方,當時會將屍體放在鐵桶裡用火燒,而遺體碰上高溫,水分和熱氣在鐵桶內急速膨脹,屍體撞擊桶壁,就會發出「咚咚咚」的敲擊聲。據說當時有一些女生分隊的成員都曾目睹過,當然遺體就是遺體了,這些聲音也只是物理現象,但對生者來說,就像是生命的存有仍未離去──就像是到現在,曾經存在於島上的記憶,依然沒有消失,依然持續迂迴、游移在那裡。
採訪、撰文/黃曦
專訪攝影/沈宥齊
影像提供/王榆鈞、黃鈺婷、黃宏綺、黃邦詮、林君昵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