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30
By 文字裡的貓
《創世紀》:潛入冬宮的靈魂,嚐一口藝術的百年榮光
自古以來,人類世界流傳著一段根據《希伯來聖經・創世紀》所記載,文明泯滅又重生的故事。上帝耶和華見地上世界充滿邪惡、迫害與暴力,決定天降洪水以消滅世間人類,唯獨指示善人諾亞建造一艘方舟承載萬物,直至 365 天後的洪水消退。
從此,「方舟」成為一個不斷流傳的概念。透過上帝的指示,方舟成為淘洗生命,保存文明的載體,亦是創造與覆滅,信仰與希望的複合體。方舟載著孕育生命的力量,和生命美好的本質,在人類的文化長河中持續航行,形成無數歌曲與電影,也在文學文化裡不斷重生,甚至成為一個又一個歷史空間。而人們遊戲其中,裙擺搖曳,一晃眼已是百年。
在俄羅斯導演蘇古諾夫(Alexander Sokurov)眼裡,這艘方舟在俄羅斯是真實存在的。位於聖彼得堡,經過四次改建的冬宮(如今的艾爾米塔齊博物館),即是藝術與歷史方舟存在的最好證明。「她」在時間上鑿刻出俄羅斯的藝術光輝,同時亦如母親般見證一段帝國的降生。從十八世紀創生,雄踞歐亞大陸,到二十世紀的革命末世之旅。她曾經是歷代君主的居所,收藏超過百萬件珍貴文物與藝術作品,經歷改建與燒毀,又或革命佔據,如今成為保存人類歷史記憶與文化遺產的瑰寶。
可以說,若是沒有冬宮,蘇古諾夫的電影《創世紀》(Russian Ark,2002)也不會誕生。

《創世紀》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創世紀》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更被認為是電影史的一座新里程碑,同時也是蘇古諾夫的偉大藝術幻夢。電影全長不到 100 分鐘,劇情卻橫跨俄羅斯帝國四百年的煙雲風華,打破線性的敘事時間,蘇古諾夫選擇讓觀眾住進主角幽靈的雙眼,以一鏡到底的方式,和另一名若隱若現的 19 世紀的法國伯爵一起,穿梭在這棟巴洛克風格的華麗宮殿中,與超過 2000 名的宮中演員,三個大型管弦樂團,一同囈語與辯論、舞蹈與詩歌,遊歷俄羅斯百年的珍貴藝術、音樂與文化。
在最考驗技術的攝影方面,《創世紀》找來拍攝《蘿拉快跑》(Run Lola Run,1998)的動作攝影師提曼・巴特納(Tilman Buttner)。一鏡到底的方式,不僅去除剪接,留下攝影機運動的痕跡,更留住了語言之間的空白,著重於打造一場觀眾化身為角色,並參與在電影之中的奇妙沉浸式觀影體驗。
這樣的電影,確實可以打造無與倫比的真實感,是一次對於「寫實」電影的極端實驗。但這樣的危險並非是一部好電影的保證,它更加考驗著導演的敘事能力、攝影的調度技能,以及這樣的電影技藝是否會淪為形式大於內容、純粹炫技的疑慮。
很顯然的,《創世紀》的目標不僅僅是要成就一場極端的劇組默契考驗,它玩轉了長鏡頭與蒙太奇的共通性,並以電影作為一種招魂手段,讓歷史/現實共同在場,嘗試召喚記憶的魔法,縱向潛入歷史的洪流,帶領一個世紀的人們,行回藝術之神降靈的時刻,迎向帝國精神光榮方舟的懷抱。

《創世紀》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從開創帝國王朝的彼得大帝,罷黜夫君、引進西方文化的凱薩琳大帝,再到屢屢對外發動戰爭的尼古拉一世,與帝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以及尼古拉二世全家被暗殺後,於歷史上生死成謎的小公主安娜塔西亞──電影藉著冬宮內五位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行進。中間夾雜著主角的主觀鏡頭,與法國伯爵對於歐洲和俄羅斯的藝術辯論,讓時間短暫地停留在十月革命和西方決裂之前,從一場舞會描繪具象化的寫實夢境伊始,縱身躍入四百年歷史的精神核心。
帝王當作時間的表徵,「藝術」則為其內核,電影嘗試創造出一場屬於俄羅斯的文藝復興,蘇古諾夫更直接挪用現代冬宮作為場景,模糊著現實與虛構、生與死的距離,觀者便跟著攝影機成為被電影召出的歷史幽魂,在容納了所有時間的博物館場域裡,見證時代餘暉。
現為博物館的冬宮,收藏近三百萬件藝術品,而早期的收藏多半來自歷代沙皇,尤其是熱愛藝術與音樂文化的凱薩琳大帝。觀者可以藉由攝影機與藝術展品的近距離互動,細細觀賞如義大利文藝復興晚期的畫家丁托列托(Tintoretto)的《施洗約翰之誕生》(The Birth of John the Baptist,1550),義大利新古典主義雕塑家安東尼奧・卡諾瓦(Antonio Canova)的數件珍貴雕塑作品,安東尼・范戴克(Anthony van Dyck)出自聖經的畫作《Madonna with Partridges》(1632),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佔滿一展間的作品,以及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表現主義與立體主義先驅艾爾・葛雷柯(El Greco)的傳世肖像畫作《使徒彼得和保羅》(The apostles Peter and Paul,1590-1600)等。

《創世紀》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這些人類藝術史上最不容忽視的傑出藝術家與其作品,正是鏡頭可以取代話語,不只是無須贅言,而是「不再需要語言」的原因。藝術和歷史本身即是本片的意義核心,畫作展現出帝國的雋永榮光,並連接朝代後世的引線──如同藏在仕女的衣袖裡,官兵的綬帶內,從一個朝代走入另一個朝代,使得整座宮殿空間,都成為俄羅斯帝國的文化底蘊。
17 世紀末,彼得大帝已開始推動一系列西化政策。到了凱薩琳大帝,為維持其統治的正當性,不僅延續彼得大帝的西化政策,在位期間更全面地迎向西化,推動國內藝術、音樂發展,與女子教育。在這個時間已被真空的藝術場域,歷史與現代碰撞出對話的火花,觀者如同回到那段輝煌時光,跟著一個又一個角色,巡禮感受充滿靈光(Aura)的黃金年代。
而那段時期,其實也標示著西方與俄羅斯文化之間最後的交流。1914 年,尼古拉二世帶領俄羅斯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1917 年,國內爆發二月革命,致使俄羅斯帝國退出一戰,最終滅亡。從此,俄國走向社會共產主義,與西方世界漸行漸遠。《創世紀》於 2002 年推出時, 已是 1991 年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總統普丁(Putin)上任,與美國對立的後冷戰時期。在現代看來,凱薩琳大帝時期的文化交融,已然成為一段不再復返的歲月時光。

《創世紀》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千禧年前後,美俄緊張關係的多次危機,包含南斯拉夫內戰、剛果戰爭、911 事件、阿富汗戰爭等。在這個政治動亂,雙方權勢彼此制衡,大小戰爭不斷的時代,蘇古諾夫重新回首家國歷史的輝光,似是提醒,也是緬懷;片尾那場 2000 人參與的盛大舞會,在俄羅斯首席指揮家葛濟夫(Valery Gergiev)的敬禮下結束,眾人徐徐走向冬宮出口,從藝術方舟所創造的烏托邦中離去。
賓客們囈語喃喃,笑語不斷,推開大門,往真實時間的浪潮中走去。眾人向著電影外的世界提問:俄羅斯將走向何方?帝國歷史是否能為當代的俄羅斯提出解方?藝術所代表的人類靈光能否再次喚醒人類對於美好的想像與追求?
當冬宮的門緩慢地關上,時間將繼續前行,華麗的禮服也終將褪下。蘇古諾夫透過藝術找到屬於自己的「俄國性」──藝術成為靈魂的歸依,他將方舟的精神性留下,放逐肉身,將詮釋留給時間,而歷史將永遠在場。
俄國歷史是一連串狂喜的浪潮,悲傷的哀鳴,輝煌的榮耀,荒蕪的殘骸。做了一場電影長長的夢,人們總無法留在夢的光輝內,有一日終將醒來,「我們注定要永遠向前航行,一直向前航行。」
劇照來源/IMDb
責任編輯/黃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