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30
By 文字裡的貓
【釀電影】vol.20《二十歲女生》： 《山河故人》：中國與中國的另一邊
千禧年前夕，百物待興，萬事待舉，眾人臉上無不掛著迎接新世紀的期盼，那是一個就要通向豐潤樂園的理想年代，一個歌舞昇平、錢淹腳目的時代，是許多不可能終將通往可能的時代關口──同時，這也是開啟《山河故人》（Mountains May Depart，2015）失落神話的想像時代。
問世於二〇一五年的《山河故人》，電影裡的時間跨度自一九九九年延伸至二〇二五年，那是賈樟柯自時間節點回望千禧年的中國，亦看向當刻與遠方的未來。從一九九九年澳門回歸起，隨著經濟快速起飛、城鄉差距日漸擴大，中國成為不斷不斷膨脹的球體，資本主義帶動了商業發展與消費主義，人口遷徙、離開家鄉，物理的流動亦使心靈漸趨質變，「迫使」人們朝向似是永遠美好的未知他方盲目前進──直到二〇二五年，我們從資本洪流中猛然回頭，才發現已然找不到生命的根基，和理想的精神原鄉。
《山河故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當女主角沈濤決定與有錢的煤礦老闆張晉生共結連理，而非與礦工梁子成家時，她的選擇在冥冥之中與中國政府決定靠攏資本的立場相互交疊，成為時代的集體縮影。他們替孩子取名道樂（Dollar），而在離婚後，父親帶著孩子移民澳洲，這似乎象徵著中國已然放下歷史記憶與文化包袱，引領全體國民歡欣地朝物質化的世界前行，成為擁護金錢的奴隸。英國樂團「寵物店男孩」（Pet Shop Boys）的歌曲〈Go West〉成為彼時中國社會對金錢瘋狂崇拜的背景音，鼓譟著、謳歌著一場更為繽紛龐大的資本夢想，和金錢的絕對權力。
如此的物質崇拜就如華麗且詭譎的喜慶遊行，人類身在其中不得不擺動舞姿、幻化成物，跟著社會必然的潮流歌舞，才不至於被棄置在老舊的時代裡，面對更為空乏的時間遺跡。
但眾人在這場遊行中幾乎是身不由己的。跟著一段集體想像，似是起飛，可我們都是那個有意無意地跟著社會膨脹、萎縮、洩氣、揚起的肉身。
《山河故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山河故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當失控的資本社會半強迫地將我們無止盡地向前推進，我們也同樣因著時代變動，生發出前進或離開的意念，或跟著人造夢想前行，嘗試在有限的生命裡滾出無限可能性。如果說，我們在電影中看見了角色的人生選擇是如何與時代連動，繼而書寫自己的、後代的、民族的巨大命運；那麼，在電影之外，當時的賈樟柯所未能企及的遠方離散華人，是否與電影裡的中國移民二代有著同樣複雜的認同困境？或是隨著全球政經局勢、地緣政治走向，而邁向更加不可復返、更為顛簸的身分認同囹圄？
在《山河故人》發行的十年後，山河鄉土仍在，但真實世界下的中國歷經股災、美中貿易戰、新冠肺炎⋯⋯，在社會氛圍日漸緊縮，政治情勢越發嚴峻的當今中國，故人究竟該何去何從？──「潤」，成為中國人的首要選擇。
同電影裡的角色，他們也決定要從故土離開，去向更好的他方。但除卻追尋更好的物質生活，實際上還多了一份來自內部壓力升溫的愁緒。更甚者，隨著國際社會不斷地發現海外中國學生干預學術自由、司法政策，或遍布於私人領域、公共場域的中國間諜行動，以及中國人在他國仍強硬地視自身國族認同為本位等事件屢屢發生，使得原本就相對封閉的中國移民社群變得更為疏離、孤立，難以融入當地社會體系，進而逐漸發酵成一種矛盾的存在，並在東亞華人／台人／港人世界泛起漣漪，醞釀成更為巨大的「非中國人的」身分政治、國族認同議題。
《山河故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二〇一九年的香港，反送中運動以中國政府親自鎮壓收束告終，後兩年估計有超過四十萬名港人移居他鄉，成為離散族群。尷尬的政治處境，民主的幻滅，使得香港人的離散帶有明確的政治符號與族群歷史意味。當人民被迫離開家鄉，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歸屬失散成灰，無疑造成了心靈的巨大失落，與身體的不安擺盪；但同時，回照學者李宇森於《離散時代的如水哲學》（2024）書中所言，這一切也意味著港人將拋離中國設下的宏大框架，邁向全新的世界，讓港人從「非中國人」的斷裂中拾起、重建屬於香港人的自我認同。
與中國當代的「移民」不同，香港的「離散」並未以國家再次聚首相聚，而是以自身土地的歷史、文化所建立起的集體記憶和族群認同，嘗試創造出新的隸屬地。在這場大規模的遷徙中，台灣也成為許多港人選擇移居的他方，香港人與台灣人在台交匯，透過持續地討論香港人的民族主體、社會價值、文化思想等議題，除了在話語思辨中將「離散」一題帶向更開放的空間與想像，也讓台灣人於其中凝鍊出，台灣作為一個旁有極權政府虎視眈眈的國家，國族團結之所以必須的真正內核，並催生出更加完整、明確屬於台灣人的後現代種族觀。
我們因此開始普遍地思考：台灣種族是什麼？台灣意識又是什麼？回看這片土地的歷史，我們會發現，種族身分的傳統看法已經無法（也不可能）繼續服務生活在這座島嶼上的我們，更遑論為我們代言。殖民歷史早已將讓台灣人脫離傳統漢人敘事，走向更具多元民族色彩的社會風貌，並持續在當代不斷與外界文化交互流動，形成台灣本土的民族主義脈絡──如此，我們會看見南島語族、漢族、東南亞移民等文化在台灣生根冒芽，以台灣作為身分認同的中心，找到家國的意義──而這是在近兩年又更為清晰的，屬於當代台灣人的「非中國人」意識。
《山河故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因此，台灣當前的處境並非絕對。不同於中國人民面對當前政權統治下的無力，他們多半只能選擇「潤出去」或是「躺平」；也有別於香港受到鎮壓後，只能幽幽地替過往的歌舞昇平劃下一個找不到下聯的逗號──我們位處在台灣，我們仍有選擇。
當台灣人選擇遠離中國的方向，我們有機會創造另一種民族敘事，讓屬於台灣本土的山河文化托舉我們迎向更加通透的未來，而非迎向賈樟柯在《山河故人》中的沉重批判：中國悖離了文化、悖離了心靈歸屬，全然擁抱資本與物質生活，這迎來的絕非是人民解放，而是更為侷促的民族困境。
但台灣準備好迎向下一步了嗎？經歷殖民時代、黨國時代，直到現今中國政府仍未止息的武力威脅與資訊戰爭，在如此艱困的大環境下，我們確實晚了幾步（廣泛）建立起屬於台灣「民族」的想像共同體，確立我們的政治意識、身分認同與本土文化價值。可如今，台灣又再次處在命運的節點，臺灣海峽在此刻捲起巨浪朝我們湧來，抵抗與認同仍未結束，反而以槍砲彈藥的形式，逼這座島嶼「必須」前進。
所以台灣人正要前進。
《山河故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劇照來源／佳映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沒有煙抽的日子：《山河故人》」影評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本期【釀電影】新刊《二十歲女生》，是對二十歲女生的心思、啟蒙、關懷之提煉。女生們各自走過一段日子，選擇在現在回望，重新理解曾經的觀影與閱讀，如何凝練成為書寫與思考。
本期主專題邀請四位（女生）作者以四部華語經典片為引，談青春的夢起夢滅，在家國、時代等等大寫的詞彙之間，惦記著親近與不親近的道別。特別企畫「她們的房間」重訪女性創作者們，從莒哈絲、安妮・艾諾到以《林門鄭氏》抵抗遺忘的林雪虹，看文字、影像、書房與戰場，如何交織成薪柴，供寫字的女人們燒煉成符，畫出時間的結界。
特別摺頁單元「我來自子宮」以「創作」為關鍵字，側寫六位女生的破繭之始、與返抵自我之路。我們還採訪台灣、日本的四個實體空間經營者，請他們分享成立初心，用擬人化的方式與自己的領地交陪；更邀請二十位（女生）影評人，循著二十個關鍵詞，挑選二十部啟蒙她們青春心思的二十世紀電影。電影會老，卻不會舊，因為多少灼人的心思與醒悟，都在永恆痛著、閃耀著，如二十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