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22
By 黃曦
【釀電影】vol.20《二十歲女生》：《頤和園》：那年春夏沒有動亂
那一年的中國，有人離開，有人抵達。
二十二年過去，一個孩子打自娘胎出生、踏入大學校園的歲月又悄悄地到來。歷史翻開新的扉頁，踏著自行車的青年云云那是己職，而今卻不知去向何方，坦克前的男子更是就此杳無蹤跡。
白百合也不知凋謝沒有，面向渙散的前方，我們只知道，那年春夏沒有動亂。
於是在二十二年後的二〇一一年，香港出版社為柴玲出版的回憶錄寫道：「在我心裡，我下定決心再也不會繼續做那個兩年前在火車上哭著回家的少女了。我受傷害的自尊和新的憤怒讓我忘記了什麼是悲傷。從此以後，我絕不再跑了。」柴玲回憶，她在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二日的胡耀邦追悼會上，因目睹了軍警之暴行，因而在幾小時裡完成了蛻變。（註一）
但是那裡沒有動亂。《頤和園》（2006）當真是 Summer Palace，沒有動亂，只有愛情。
其實，婁燁電影裡說的全是愛情。只不過世界是一棵樹，愛情是樹上的葉子，若要知曉世界，說清楚愛情就可以了──而電影裡的青年做了幾場愛，但沒能好好做，總是顯得難受，於是生之啟蒙硬生生地戛然而止，對性愛、對未來、對生命的領悟也就此斷裂。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一九八九年前的中國青年，他們當真以為自己就是國家的主人，因此走上街頭不過就是回家罷了，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裳，彷彿整個世界端在眼前，自由就在發著太陽金光的廣場上。
可其後的中國成為他鄉，手中的自由溜煙而去，經濟發展成為續存、重建國家認同精神的唯一解方，而惶惑青年的去處──是在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裡，只唱情歌，不見坦克。（註二）
《頤和園》中段，余虹靠在綠皮火車的過道上，告別周偉，她就要離開北京。整台車廂盡是沉默，唯有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兀自響起。那當真是一代中國青年的殞落之歌，警棍一次次落下，子彈一次次發射，其中不斷重複的 Don't break my heart，是希望，願望，指望，盼望，渴望。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那年六月，余虹與曉回到圖們，若古返回柏林，周偉與李緹在北京等待簽證。前一個月，匈奧邊境電網卸除，鐵幕被打開了。後一個月，法國慶祝革命兩百周年。同年十一月，周偉與李緹已抵柏林，柏林圍牆已經倒塌。一直到一九九一年蘇聯解體、一九九七年香港主權移交⋯⋯一個時代的離開與抵達，落敗與生滅，在竇唯的歌聲裡全都交代了。
當然，這其中還得有崔健。
電影裡，青年趕赴廣場時唱起〈一無所有〉，崔健首次唱這條歌是在一九八六年於北京舉行的「紀念國際和平年」群星會上，歌曲後收錄於一九八九年二月發表的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運動期間，崔健多次在天安門廣場演唱此曲，此後〈一無所有〉便成了禁歌。
青年尚不明白國家怎麼又走上了老路，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代的長征驟然止步，一眾人滿懷未竟之志，終是一無所有。那是崔健交付追求與自由，願望抓起誰的雙手，卻也還是一無所有。那是王傑在黑夜與沉默中探索著誰的手，而到頭來的一無所有，是永遠留在心中的昨夜夢境。（註三）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那年的一無所有，還有海子之死。余虹與周偉跳舞那晚，婁燁用上了海子的詩〈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舞台上的女青年朗誦「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升起」，那時候的他們又怎麼會知道，豔紅的火不久之後就要吞噬北京的黑夜。（註四）
反覆的黑夜如同復返的夢魘，唯有性愛方能找到善良，以及一勞永逸的理解（註五），於是少女甘願沈醉於春風，耽溺於慾望。可並非所有青年都能得到逃往遠方的機會，余虹被留在越發逼仄的中國，被留在現實裡處處碰壁，每當她於鏡中端詳自己侷促的臉龐，看見的盡是惘然染上的風霜。
而這一張臉，似是中國一代人的縮影。那是在風起雲湧的一九八九年，青年大夢夭折，有一團人非死即傷。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然而，婁燁對革命背後的愛情，顯然有更深邃的理解──余虹從圖們到北京，輾轉駐足深圳、武漢、重慶，青年的物理移動與心靈狀態彼此交織，或許其意在言外地直陳，女青年面對波瀾時代早已心無起伏，能令她短暫甦醒的，唯有暗湧情事中的交纏肉體。
那是余虹的另一張臉，似是李緹不羈的臉。那好比十年後的王菲，是當愛已經走到了所有路的盡頭，行走於毫不相干的陌生城市裡，我們決定不捨晝夜地，只愛陌生人。（註六）
填滿電影裡的性愛、日記、遷徙，是標誌青春的激情，其中飽含著青年面對家國的背叛，即使心已化作飛灰，卻仍情意綿長地付出與索要，致使性愛後的虛無與傷感，更顯得無所適從。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倘若與家國的權力、新法、流放相互對照，革命失敗橫亙於啟蒙之交界，如異物般暴力地插入青年體內，和平與暴政、性愛與創傷，全在幾個黑夜裡成了團塊──可多數的啟蒙卻都發生在暴力當刻。
因此《頤和園》是沒有辦法說清楚的，就像是混雜著恨的愛意，彼此都不能沒有彼此。或者說，時代與青年的傷害與護愛是永不消停的，就像短針與長針之間永遠彼此追逐，到最後你甚至無從辨別，究竟是時代造就了青年，抑或青年建構了時代？那麼生命裡的愛與痛，又是誰先發起的？
如此，這正是婁燁電影的開首，亦是那年春夏以後的模糊。但夜晚的夢囈總會在日常中蹦折出來，深藏的記憶無意識地與朝不保夕的現實糾纏，啟蒙的思想在煙圈裡迷藏，於是余虹赤裸到近乎天真的執著，咧著白牙，目光醉紅，在蒼白裡比那晚紅夜還要光亮。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青年最後一次的聚首，蒼蒼的冷天如魚肚白亮，草木灰而朽涼，早夭的靈魂在旁低唱，就此最後一次收割對方從此仇深似海，你去你的未來我去我的未來，我們只能在彼此的夢境裡虛幻地徘徊。（註七）
就在二〇〇二年的北京，在春天，有人悲傷，有人無錢掩埋他們的親人。（註八）這年的春夏，也依舊沒有動亂。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後記
註一：「蛻變」一詞，實際上來自王丹的《六四備忘錄》（2014）。本篇文章之所以說「沒有動亂」，更為呼應那年春夏的「蛻變」。為了悼念胡耀邦的學生集會，本為悲傷與追懷，北京當局卻發表《四・二六社論》將其定調為：「一場有心人士利用學生而發起的動亂」，並認為此次集會是在本質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這場「動亂」的定性，成為其後一個多月裡學生與中共當局的對峙焦點。隔日的「四二七大遊行」，以前所未有的政治自覺爆發，除了面對鄧小平回歸文革作風的警醒，其中亦承載人民即為國家主體的自覺，蛻變自此蓬勃盛開──人民願望能作為自己國家的建基者，即使其後開成了暗花。
註二：「在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裡／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出自萬能青年旅店的歌曲〈在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裡〉（2010），如果把酒館換成廣場，那一代的所有廣場，不正一面流血，一面高歌嗎？只是在這之後，有一地方再也不見群眾落座廣場高歌，只見學生身陷囹圄，心口淌血。
註三：同樣發表於一九八九年的兩條歌曲，將崔健的〈一無所有〉與王傑的〈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之歌詞兩相對照，其中關於手、漂泊與停留的意象，韻味橫生。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註四：一九八九年的春天異常多事。三月二十六日，詩人海子於山海關臥軌離世。四月十五日，胡耀邦因心肌梗塞離世。五月三十一日，詩人駱一禾因器官衰竭離世。海子死時，駱一禾曾表示要將海子遺作編輯出版，以告慰海子在天之靈，可在五月十四日，駱一禾同妻子張芙於天安門廣場聲援絕食請願的學生，因情緒過於激動而昏厥，自此沒能再醒過來。最終，海子與駱一禾的詩集出版，便由其摯友西川完成。吳仁華於《六四天安門血腥清場內幕》（2014）其中一段寫道：「一位北京大學中文系學友曾著文指出：『有人說，海子想死，因此他死得聖潔，天國是他的歸宿；而駱一禾拒絕死，因此死得遺憾，他多麼希望從天國的風景裏走回來，告訴每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海子在那裏很快樂。』然而，我一直不相信海子想死，在稍後爆發的一九八九年民主運動期間，多少個夜晚，我坐在星光下的天安門廣場，望著沸騰的人流，想念著海子。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不停地詢問：海子，如果你看見了今天的景象，你還會對中國的現實社會失望嗎？你的思想還會苦悶嗎？你還會自殺嗎？」
註五：《頤和園》中多次朗誦余虹日記作為獨白，其中一篇日記寫道：「周偉，為什麼我總是急於同你們，我的男孩子們做那件事？這是因為，只有在那件事的進行中，你們才懂得我是善良的。我是過多少種辦法，可最後還是確定了這個極為特殊、直截了當的方式。我已經一勞永逸地使兩個或三個異性了解我，理解了我的善良和仁慈。」我想這也接續到了另一篇日記裡，余虹見自己少女的臉，看見的卻是成熟女人的臉，而一切錯綜的心願、早熟的感情、冷漠的情緒，便是留在逼仄的中國所染上的風霜──她多麼希望還有一張臉，李緹的臉，也能在場。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註六：一九九九年八月，王菲與竇唯結束了三年的婚姻。同年九月，專輯《只愛陌生人》發行。〈只愛陌生人〉音樂錄影帶中，漫步於街巷、電車與茶餐廳的王菲身影，竟和余虹有幾分重疊，於是想起了幾年後王菲於寫真集《Faye To Face》中自述道：「她應該獨善其身，好好過她的日子，盡情領悟她的真理，避免滔滔不絕地與人分享她那些人生感悟。（⋯⋯）要恍惚地面對世界，筆直地面對自己。她應該正常的愛與不愛，千萬別在乎名譽，那讓人深度虛偽的東西。在浮出水面之前，她和我們一樣掙扎。她沒有比別人更高尚，只是沒有比別人更卑劣。」
註七：如果當真如婁燁所說，想要理解世界，就先觸碰愛情。且聽周雲蓬念唱〈不會說話的愛情〉：徘徊在你的未來／徘徊在我的未來／徘徊在水裡火裡湯裡／冒著熱氣期待／期待更美的人到來／期待更好的人到來／期待我們往昔的靈魂附體／重新回來／重新回來
《頤和園》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註八：二〇二二年二月，周雲蓬於北京寫〈春天，草木灰〉，末尾寫道「在春天／有人悲傷／有人無錢掩埋他們的親人」，前一段為「一只烏鴉被拉入春天／它梳理著陰穢的羽毛／它要飛多遠／才能找到貧困的死者」。由此憶起張慧生譜曲、周雲蓬演唱的海子詩作〈九月〉，那似是海子、駱一禾、張慧生⋯⋯一眾人，在刺骨中染上滿臉的血，卻也在歌聲中踏上野花遍布的草原，海子與張慧生都因看破而死，身處遠方看似無人惦記，可周雲蓬卻因看不見而得生，但歌聲與琴音早已流傳曠野，天地萬物都將銘記：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隻身打馬過草原
劇照提供／聯影電影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沒有煙抽的日子：《飲食男女》」影評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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