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9
By 黃曦
《甘露水》:在太陽沒有顏色的時候,我們送行少女與土水
作為台灣美術史的傳奇人物,黃土水(1895-1930)留下的作品標誌出島嶼的歷史,《甘露水》(1921)極具代表性地,寄寓當代藝術家對台灣的希冀,以大理石雕塑而成的裸身少女,自慈悲中挺身,臉面向上,也不閉眼,像是在盼望一道紫氣,觀音自東來接引。
在《甘露水》迎來白日之後,曾經接引她的老者已然歸去,蒙受其澤的孩子亦日漸斑白,而一生未見少女真容的我們,正在觀看一場遲到百年的送行。
雕塑作品《甘露水》的佚失與尋回,在 2021 年北師美術館策劃的「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覽,已有鉅細靡遺地追索紀錄。紀錄短片版《甘露水》(2021)由黃邦銓、林君昵共同執導,以 16mm 拍攝,緊扣開箱、修復與張鴻標醫師家族的日常場景。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長片版《甘露水》(Daughter of Nectar,2025)承襲短片的創作肌理,亦延續黃邦銓、林君昵的創作手法,但更進一步地對藝術與其形式,以及背後所承載的歷史脈絡,提出懇切的叩問。亦即,當黃邦銓、林君昵為《甘露水》形塑出屬於當代的新形象,原本屬於官方資產的歷史檔案/文化作品,也就具備了自主的能動性,能夠抗拒不同國族敘事/歷史視角的再詮釋。
而在這一份意義上,長片版《甘露水》所置入的細碎線索,與導演選擇提取的敘事角度,便是讓觀眾在「過程」(導演尋訪的過程/觀眾觀影的過程)中,能夠開始反思在古典紀錄片架構之外的實驗意義,並且意識到任何出土的再命名,或許都有新歷史再詮釋的風險。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長片版以兩大支線形構,第一段為導演尋訪黃土水在日本求學的生活足跡,第二段為導演拜訪張鴻標家族的日常紀錄、回憶描述,而在片頭、片尾則以《甘露水》開箱當日的訪談畫面、開箱紀錄串成。
我們不難發現,長片版《甘露水》所形成的閉環,即使看似在明確的敘事框架中完成,卻於其中置入難以驗證其生成脈絡的史料,以及有所出入且非正史的口述記憶;就連隱隱形塑威權時代之恐懼的段落,也僅以回憶童年時的大人耳語、孩子玩笑作為鋪陳。
但是「框架」便是因此鬆動的,而長片版《甘露水》無處不再解放概念。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首先是連結起「日本大正時期」與「當代日本」的百年時間軸,百年前入選日本帝國美術展覽會的《甘露水》,成為殖民政府再教育成功的「台灣之光」,若能見其真身,必是萬人空巷;而片中選擇不去追索創作者黃土水的政治姿態,更不見裸身少女的完整形象,只見百年後的年輕藝術家,仍蹲踞於同一地方打磨心性,又或無意間走向連接百年的時空廢墟。
接著是「白色恐怖的台灣」與「自由年代的台灣」的時空氛圍對比,如欲形塑張鴻標家族的政治姿態,白色恐怖年代的藝術家、思想家受到何種箝制,而《甘露水》雕塑又是在何種時代氛圍下被藏起,應有不少已解密的政治檔案能為其佐證;電影則選擇呈現偶有矛盾、部分模糊的口述記憶,隨著鏡頭在張家飯桌上來回游移,父親的雕塑作品、桌上精緻的杯具、下一代的生活記憶,既非史料證據也非當事者自述,但導演選擇放棄看似最為正典的官方敘事,而是站在彼此拼貼、接合的個人/家族生活史,將敘事權交還眾人之口。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最後是導演選擇的創作形式,大量的地景影像進行蒙太奇交叉,真人與雕像象徵性地疊合,字卡與地景皆有真實指涉,而片末完全不同於真實情況的「發現」,為的是鋪墊出藝術家(黃土水與導演)的祝禱──少女化為人神,輕盈地牽起黃土水,行向生命水窮之處。
長片版《甘露水》並無意作為一支配合概念、鞏固框架的電影作品,而這正是此作最為有趣之處,不將歷史視為一條筆直、清晰的大道,而是以層層線索回返時空,並且誘發觀者在電影結束之後的自發性追索。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回顧黃邦銓和林君昵的創作脈絡,《天亮前的戀愛故事》(Before the Dawn,2020)追尋作家翁鬧(1910-1940)的足跡,現場電影《南光,木漏れ日》(2020)中以鄧南光(1907-1971)的家庭影片談起已然逝去的美好年代,圍繞黃土水作品之修復過程的《久子》(Hisako,2020)、短/長片版《甘露水》,同樣是在追索之中與藝術家展開對話──百年後的我們再次回望,藝術作為記錄時代的一種形式,在藝術被紀念之後,我們下一步的行動該是什麼?
黃邦銓、林君昵以顛覆性的敘事手法,將觀眾對「紀錄片」的概念再次鬆動,此舉更能回應黃土水於百年前的活潑心性,在眾人殷切雕塑傳統佛像時,一個真正符合人類樣態的少女,已經隱隱遁入土水心內。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而木箱上半世紀的灰塵是噤聲年代的證物,少女腿間被潑灑的「鐵膽墨水」(Iron gall ink),其實是國民政府專用的檔案墨水。威權直接介入身體的痕跡,由此回返少女被棄置的運命,乃至少女誕生的歷史脈絡,《甘露水》所承載的時間性,並不只是一尊美麗的國寶,而是一世紀的家國/政治命運,都在她的身上顯影。
不同時代皆因各異的政治/社會觀點,文化得以重新被展示,但也有機會被改寫,那麼觀者又要如何看見藏身於石縫間的思想──少女的真身與塑像,其實正已未曾屈從的姿態,給予當代一道典範。而當觀者聽見了少女在百年的沉默裡,尚未道盡的念想,或許我們也能反問自己:面對總是遲來的追索,我們能將自己放在什麼樣的位置?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然而,在紀錄片《甘露水》追索過程的回返,最終以舞者林修瑜的身體姿態,將觀看化作碎片。亦即,我們並不直接、全面地看見少女完整的身姿;換言之,觀看是經由被觀看者的主動,看似作為觀者的我們,實則為被觀看者,而真正具能動性的,是那永遠不老的少女。
因此,真正作為主體的少女,也尋回了曾經佚失的敘事權,少女並不只是時間的見證,而能有機會將承載歷史的重擔,藉由與舞者共享潑墨經驗的連結,將責任交付給剩下來的我們。
當《甘露水》行過紅色的太陽、白色的太陽,在這個眾人都能擁有敘事權的時代,或許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守護島嶼百年的少女,是不是也能擁有新時代的自由?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片中不見少女任何的心內獨白,但自片頭的海潮聲、美術教室敲大巨石的巨大回音、張氏家族杯盤交錯的碰撞聲,日常聲響便疊合著歷史靜默的壓抑,正如配樂王榆鈞於短片版《甘露水》所創作的〈暝尾的祈禱〉,以「靜寂寂,看一世紀經過」摹繪出少女的心內獨白。
看完《甘露水》,送別黃土水與少女之後,我們很難不回到一個問題:在塑像成為時代的紀念碑之後,歷史的追索是否就此止步,而當巨大海潮再次襲來之際,我們能否真正看見少女所守望的,究竟是什麼?
她在他出生前死掉了
而他是
死裏逃生的
太陽凍結 寂靜之夜
抱著冰冷 他遁走了
在那裏
狂歡節的花車
和火把沒有呼吸的舞蹈
波光搖曳、凌厲的風
把他刮得像孤葉一般,把他的
世界都埋葬了
他坐在岩端呼喊救命
天角垂了下來
他將一路抓來的光遍撒下去
世界甦醒了,人們大為驚駭
然而,知道星星由來的
只有他罷了
──〈詩人的情人〉,翁鬧

《甘露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撰文/黃曦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