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8

By 宛若翩翩君子

《人生海海》:離散在沉睡之前,反抗於覺醒之後

於歷史洪流的浮沉中,政治成了湍急水流裡的巨石。有些人趕在撞擊之前攀上巨石,有些人選擇以肉身與巨石相搏;有人從一顆石頭跳到另一顆石頭,卻沒注意石間迴流的漩渦,還有人仍持續載沉,偶爾停靠石頭一角,可一不小心又失足滑落,或許流向一旁看似寧靜平穩的支流,繼續漂泊。

《人生海海》(The Waves Will Carry Us,2025)乘載了馬來西亞華人的百年遷徙。一對叔侄掛上故鄉祖灰,自福建坐船,漂泊至馬來亞,行向荒蕪之地。本以為歸途不遠,卻在命與運之間將靈魂交付出去。跪叩拿督公,食榴槤作投名狀,以肉身為祭,獻給腳下的土地,自此與故土絕親。然肉身入土卻難以生根,縱使將下一代取名「劉榴槤」聊表誠心,仍無以為繼。掌權者藉「語言」劃下一道難以橫跨的鴻溝,彰顯「非我族類」,「國」和「家」兩不親。

劉榴槤於社會底層飄散,長出無所謂認不認同的心境,帶著三名兒女遊戲人間,敵不過現實,便化作滑溜的蛇,得過且過。電影將馬來西亞華人的前三代移民史,透過交錯的時間線,穿插於作為敘事主體的第四代馬華人:長大成人的哥哥阿耀,選擇移居台灣,卻依舊無力處理內心的認同焦慮;妹妹水雲守在「失職」的爸爸身邊,扛起家計,養兒育女,照看不願屈從現實,遂起身反抗的弟弟阿財。三人因為爸爸驟然離世再團聚,離散與再度離散之間,步步堆砌出近代馬華人的認同困境。

台灣和馬來西亞,時常是廖克發探究動盪與離散的創作主體,亦是他個人經歷之投射。紀錄片《由島至島》(From Island to Island,2024)梳理兩地自二戰相似的卻又劃出差異的遭逢,與其中密不可分、難以切割的關聯。劇情片《人生海海》則以馬華人為主觀視角,講述百年移民困境,台灣於電影敘事中成為「被移民」的他者,亦承接了製造馬華人移民困境的功能。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電影開場,移居台灣十多年的阿耀,在和客戶推銷「移民即投資」時,因口音被認出非本地人,「語言」從而成為指認離散之標的,更由此對應其父劉榴槤的兒時經歷。劉榴槤幼年恰逢馬來亞獨立,自福建移民的父親從未學習馬來語,因此被「需懂馬來語」的入籍條件排除在外,縱使居於馬來亞大半生,更為取得入籍資格,挑燈苦背 mulut(嘴巴)、hidung(鼻子),於公所一次又一次地大喊:「saya orang melayu!」(我是馬來人),卻仍舊被「國家」拋棄,成為國家與民族的邊緣體。

1963 年,馬來西亞聯邦成立之際,公民權利之分配與新訂定的族群政策,強化了語言、宗教之於國族/民族的利益,更結構性地深化馬來人主權(特權),致使往後數十年,華裔、印度裔等族群陷入「二等公民」的自卑情結,以及種族之間難以消弭的對立、衝突、抗爭。

因此,「語言」觸發了阿耀流淌在「血液」裡的自卑。接在其後,另一台灣場景,阿耀本欲和朋友一起捐血,卻因持居留證,且來自疫病高風險地區的熱帶南洋而遭拒。電影以「語言」和「血脈」兩項鮮明且根本的象徵,指出作為「外來者」(或許)經常遇見的歧視,並藉台灣呈現出本地人對外來者的偏見思維,更意在鏡射馬華人根植於體內的移民心境。

然而,在這橫跨百年、歷經五代的馬華人遷徙敘事中,僅以兩場短促的篇幅,直白地指認出再度離散的個人困境,卻也使得「語言」和「血脈」的象徵目的性過於強烈。換言之,馬華人的個人困境之於台灣,其濃度是被稀釋掉的,馬華人的移民困境,終需追本朔源,意即馬來西亞獨立前後的百年社會/政治演變樣態(電影呈現的最早時間點,為清末民初,大量華人遷徙至馬來亞半島為華工,進而成為新住民。),何以使馬華人深陷「次等」的命運,從而真正直面——政治所制約的個人/集體/族群困境。 

《由島至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由島至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在戲劇結構上,台灣作為主觀視角(馬華人)的對映空間,在歷史文化、政治層面上,皆輕巧地肩負起電影敘事的最終目的,使故事達到「表面上的完整」,可回歸電影本質,敘事的刻意性卻阻斷了人物情感的連續和持續。

廖克發於《由島至島》呈現出的多面觀點,讓觀眾能無從辯駁地理解「受害者亦是加害者」的歷史陳述,拓展我們觀看歷史,並且記憶歷史的深度和廣度。《人生海海》選擇的單一切面,以虛構作品而言,雖可達成「容易閱讀」的目的,然額外置入的第三方(台灣)之在場,卻僅作為主觀敘事的「補述」——在場等同於不在場,致使電影所欲提陳的移民困境與其辯證之力道都被削弱,亦犧牲了電影作為觀眾認知、理解世界的主流媒介,所能實踐的文化意義之厚度。

電影中詼諧的黑色幽默,同樣創造「容易閱讀」的戲劇效果。語境和音樂以不張揚的方式,自然而然地營造出幽默氛圍,並隨著交叉的時間線,流轉於父子、兄妹間的童年記憶和日常對話,或是妹妹水雲的一雙兒女,偶爾點綴的逗趣童語。這樣的戲劇手法,亦使人聯想到《錢不夠用》(Money No Enough,1998)、《小孩不笨》(I Not Stupid,2002)等為大眾熟知的新加坡喜劇系列電影。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此一聯想或許存在某些刻板,意即若對馬來西亞、新加坡歷史脈絡的理解不夠全面,便易將之混為一談、陷入地域本位的思維。而廖克發、張吉安王禮霖等馬來西亞導演,於近年不斷藉自身視角展開對馬來西亞族群、身分之探討,亦拓寬了台灣人觀看馬來西亞電影和歷史的視界。《人生海海》因語感堆疊的喜感,確實成功地製造出可親的情境,亦能回扣貫穿整部電影的「語言」。不過,喜劇手法在戲劇衝突的處理上,卻也某程度地弱化了人物情感與身分探尋的力度。

片中,政府官員突襲靈堂,向兄妹表示父親劉榴槤早已皈依伊斯蘭教,因此不能以華人的傳統道教信仰來治喪,且遺體必須即刻帶走,葬入伊斯蘭教墓園。此場景亦為弟弟阿財在片中的首次登場,阿財未同姊姊接機,而是去參加抗爭運動,殘破帶血的衣服、頭上包紮的傷口,都在控訴執政者的不公不義。

阿財與哥哥首次的見面就充滿張力,阿財火爆地和官員起衝突,阿耀則居中斡旋,兩兄弟從一開始就被置於對立面,若是往內深究,阿耀對阿財來說是「逃離者」,他認為哥哥選擇移民台灣,逃避國家陋習所帶來的迫害。而他自己則選擇起身行動、爭取應有的權利,意圖砍斷政治對個人/家族、種族/國族的枷鎖,展現出不同於阿耀選擇離散的認同層次。

伊斯蘭教作為馬來西亞的官方宗教,鞏固了馬來人於政經地位上的優勢,其強制力涉及各項社會政策、福利制度。因此,政府官員才以輕蔑的態度暗示阿耀,他父親是為獲得社會福利的優惠,才選擇皈依成為回教徒。

這當然只是電影選擇呈現的小小切面。政治所帶來的桎梏是深層且哀傷的,即使生在同一塊土地,華人、印度人自出生起就註定因種族而被迫「繼承差異」,更使馬來人至上的種族主義得以持續地被延續。

阿財一角顯然作為帶出「政治」的媒介,以提陳馬華人移民困境的根源。可關於他的人物曲線卻始終模糊,甫登場即創造的兄弟不睦,不合的前因未被具現,導致角色只為功能化地走向最終的和解,藉和解來交代觀眾並不知曉的前因,以推進阿耀於片末象徵性的「醒來」。

也就是說,阿財的行動背景未被明確論述,僅以政府官員突襲靈堂使「弟弟」和「政治」同時登場,缺少更具生活感的細密陳述:政治何以潛移默化、持續地為當代馬華人帶來困局,且連帶影響個人與家族/家庭的關係,以及政治和宗教信仰的綑綁,又是如何在族群之間造成矛盾性、排他性,牽動當代馬華人的生活境遇。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於片末,「越墓搶屍」將黑色幽默的張力拉至高點,同時也是兩兄弟化解家庭心結的終點。阿耀的篇幅,不時穿插與父親有關的童年記憶,兒時經常隨父親走私,過邊境時孩子需謊稱「今天要去動物園」,以降低警察戒心。某次因父親的神色詭異,於是被警察發覺異狀且當場扣押,父親的臉緊緊地被壓在玻璃上,他向著副駕駛座的孩子吶喊:「不要醒,繼續睡。」

這場回憶連結了「越墓搶屍」的場景,在兩兄弟經歷一場荒腔走板的「反抗」之後,阿耀看似獲得了某種釋放,因而覺醒。然而,在覺醒之前的沉睡,僅以思想起父親的那句「不要醒,繼續睡」就被消解,覺醒也只因一次象徵性的反抗——進伊斯蘭墓園搶奪父親的遺體。因此,阿耀幾十年來選擇「沉睡」的心境是失焦的,電影只藉兩場在台灣遭遇歧視的情節交代——他很迷茫,可為何迷茫?是什麼造成他的迷茫?人物曲線的不圓滿,導致最終的和解只在戲劇表面完成任務,而沒有內化形成真正的理解與釋然。

同時,兩兄弟「越墓搶屍」的過程,與妹妹水雲和丈夫的性愛場景交叉剪輯,戲劇手法誇大的人物情緒,更創造出視覺感官的衝擊。但是「性」之於「女性」的「解放」,卻又落入通俗敘事的陷阱,電影不停地拋出強而有力的誘餌,引導觀眾能輕易且迅速地理解了「故事」,卻沒能真正看清楚「人物」。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不過,相較之下水雲有著更為明確的人物曲線。宛如眾多不同世代的女性縮影,作為一個留守在父親身邊的女兒,也象徵馬華人走到第四代的「紮根」。她同時是一雙兒女的母親,丈夫的存在也有意地模糊,一邊操辦葬儀,一邊扛起家計,最後還得獨自收拾政府和兩兄弟的荒謬殘局,以送走形式上的父親。

在葬儀上,師父說只有「兒子」才可以釘棺木,她滿臉無奈卻又果斷回擊:「女兒為什麼不可以?」水雲外顯的蠻橫,令人聯想到「堅韌」一詞——一個經常被用來「誇讚」女性的專屬形容詞,而「堅韌」可以說是父權社會對女性角色的一種制約:我們必須堅強,必須包容,必須足夠強大支撐起一個家庭,以支持在外打拼(又或是已不在場)的男性。

可「堅韌」卻也很真實,很生活。因為現實世界的許多女性確實如此,就像你我的祖母、母親、姊妹,電影實實在在地描述了水雲於家庭所展現的姿態,同時也將水雲視作回應身分認同的唯一出口:向兒女傳達「根在身上就是家」的寄語,使下一世代在新的認同敘事中,不再承襲先輩逃不開的離散心境,而能擁有走向解脫的可能性。

電影最終停留在兩個女人身上:水雲及她父親的印尼籍妻子。水雲帶著核准的身分證前來,印尼女子對水雲坦承,她父親是為了要幫她拿到身分證才結婚,並將她父親對自己說的話「女人要自立」送給水雲——這亦是父親對水雲說過的話。

在厚重的家族遷徙史中,電影巧妙地融入女性自覺的省思,並使社會角色位置置換,馬華人成為「被移民者」,與阿耀在台灣所遇的歧視相互對映,串聯起應以何種心境面對「外來者/移民者」的質問。如前所述,台灣作為被對比的另一他者,不免令觀者有遭冒犯之感,可於敘事上,它確實完成了某一部分的閉環。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人生海海》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以第一、二代踏上馬來亞這塊土地為起點,叔侄倆從抗拒到接受,卻仍如浮萍般無法扎根;第三代劉榴槤認命地接受階級複製的現實;第四代手足則逐漸長出各異的選擇和認同;第五代新生孩童則於懞懂中,開始消化大人世界的困境。宏觀的家族遷徙歷史,呈現橫跨百年的認同演變,然家族/種族的離散心境對當代馬華人(敘事主角)的衝擊,卻被沖淡在交錯的歷史敘事中。

換言之,歷史梳理之於電影的必要性,其實未被彰顯。廖克發將紀錄片的思維置於虛構作品,可電影在梳理百年歷史之時,卻使政治對生活的滲透和困厄成為背景,零星地現於龐大的時間敘事中,政治在此更目的性地作為故事轉折、推進情節的材料,以推進最終的個人/家庭和解。

喜劇的戲劇性使《人生海海》成為一部容易閱讀的電影,即使非馬來西亞觀眾,亦能不費力地走進故事,可厚重的遷徙歷史與相對單薄的近代政治史,卻又讓不了解馬來西亞華人近代處境的觀眾難以共情。若能更綿密地呈現政治對馬華人生活的滲透和困厄,又或是擇一角色為主線,如水雲選擇紮根所面臨的社會性失語,或阿財參與抗爭所直視的結構性暴力,又或阿耀在離散和再度離散之間的距離,那麼電影便能在角色的經歷中,召喚出同觀眾共舞的幽靈。

《由島至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由島至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實際上,台灣觀眾應能輕易地將其中的「移民困境」轉投自身。比如,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蕃薯」與「芋頭」,自民國 38 年隨中華民國政府遷移來台的第一代,而後的第二代、第三代,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間的省籍情結、族群對立,乃至黨派/派系鬥爭,從未消停。我們經歷過「國語政策」對台灣台語、原住民語的戕害,我們走過威權統治長達 38 年的戒嚴,困囿的個人/國族認同,與我們是如此相似。

因此,在電影之後,或許我們也能從中提取,廖克發藉角色發出的叩問:我們是否要繼續沉睡,活在去道德化的虛無幻境裡?當我們轉身面向歷史,即意味著直視政治,而歷史的水流永無歇止,每一刻都將在下一刻成為歷史。所以我們既面向歷史,亦活在歷史。若我們矇上雙眼,以一句「政治歸政治」以敝之,無視政治,那我們終將飄向離散和再度離散的遠方。

撰文/宛若翩翩君子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

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閱讀專題請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