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7
By 黃曦
《深度安靜》:我希望能夠遠走,逃離我的所知,逃離我的所有,逃離我的所愛
作為導演沈可尚從影近二十年的首部劇情長片,《深度安靜》(Deep Silence,2025)以交錯的時間構築敘事場景,鋪寫電影角色紛亂的心靈狀態。聲音亦作為電影主角,不依賴對白推動劇情,但偶爾高漲的人聲,與無處不在的底噪嗡鳴,對比冷靜自持的鏡頭語言,更有效於將觀者推向電影的真正核心。
《深度安靜》的真意並不在劇情(事件),而是趨向沉默的過程本身,無論是沈可尚多年的紀錄片訓練,在《深度安靜》田調過程逐漸辨認出的倫理尺度,又或是此次創作亦延伸自他的個人生命經驗──他在真實世界所看見的生之裂縫,都成為電影裡無法輕易言說的暗面。
也就是說,一部創傷電影,一個創傷敘事,無論旁觀者如何戮力理解,觀看本身也將成為另一形式的暴力,即使觀者當真趨近理解本身,也仍然是在旁觀一場與自身無涉的痛苦。
理性上來說,我認為《深度安靜》選擇了不同於多數創傷電影的敘事方式,是創作者真正指認出了生命裡被壓抑/選擇壓抑的創傷,以及倖存者在生命過程所經驗的反覆掙扎,而感性上來說,我看見的是沈可尚對所有生命的真誠,才選擇了這樣不譁眾取寵,且更為艱難的敘事路徑。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必須看見劇情(事件),才能承認、理解創傷之存在,進而同理角色(人)的所有選擇,也就代表我們並不真正地看見生命──而且,生命真的那麼輕易嗎?

《深度安靜》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深度安靜的圖書館,不間斷拋擲的紙筆摩擦聲,女主角依庭的「I love you」出發,電影以幾次幽微出現的聲音角力,揭示一對多話的男人和一對沉默的女人,模糊不清的墜樓經驗,沒有嘴巴的粉紅色 Hello Kitty,男主角諭明在依庭死後,嘗試挖掘和平表象之下的轟隆,抽絲剝繭卻力有未逮。
首先擊中觀眾(與我)的,是一切的不能說。這並不只是單純的噤聲,而是一種被父權機制掠奪語言的狀態,更敘述著語言本身的複雜性。當餐桌上的敘事權力被壟斷,允許脫出的字句便已被規訓,於是女人們的沉默,便是在秩序角力之下,以沉默作為最後一道守住自我、不被暴露的位置。
於是,所有哽在喉間,最後又吞回去的字句,既是最後一道不致崩潰的機制,也是拒絕屈從的方式,而電影裡的「不能說」,也就成為結構性地,一個人在長年的壓抑之下,如何慢慢變形,在變形之後,她又如何努力地維持就要破碎的自己。

《深度安靜》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在電影裡看見依庭的解離狀態,反身照見自己的解離狀態,想起佩索亞(Fernando Pessoa)《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1982)中的短篇〈生活之奴〉。
第一段寫道:「一切事物的單調包圍著我,就像我進了監獄。而今天是我獄中歲月的一天。不過,那種單調只是我自己的單調。其實,每一張即便是昨天與我們相逢的人面,在今天也有了完全不同之處,因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特定的一天,世界上永遠不會有另外的一天與之相似。只有在心靈中,才會有絕對的同一(儘管是一種虛假的同一),使很多事物與很多事物相類聚並且被簡化。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組成的,我們的弱視症使我們只能看到四處瀰漫的薄薄迷霧而已。」
創傷之後的漫長解離,反過來將外部世界變得單調而同一,心靈世界則逐步裂解成極其細密、無從疏理的狀態,致使旁觀者的弱視症所看出去的世界,成為團團迷霧,但也唯有處身在大霧之中,傷者才能脫逸於觀看,躲藏在只有自己的所在。
我想,這是沈可尚在寤寐不眠之時,為電影劃下的尺線,無意逼迫角色(人)語言,也不讓鏡頭突破任何一道心靈防線,就只是讓她們(也讓我)待在霧裡,得以選擇現身或藏身的霧裡。
因此,當依庭的精神世界逐漸坍縮,觀者所看見的也不是她的發生,而是依庭如何被世界的惡意與善意,推往生命的邊緣,最後被迫站在生命邊緣的海角,挺身站立,從裡到外被削得單薄。

《深度安靜》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而在依庭死後,諭明的追索也註定徒勞。他想讓依庭的創傷與死亡,以及依庭之死為他帶來的新傷,找到可以被理解、被命名的前因。然而,創傷並無法被言語,也從不屬於語言,嘗試追尋的曾經更接近可能的錯身,也就難以接近真正的理解。
諭明的追索是始終沒有方向的,他越是想要理解,也越暴露了他的無法理解。就連理解本身,也可能成為再次撞擊傷者的暴力。觀者同樣被捲進意圖解釋的結構裡,我們不斷地想要理解,想要找到原因,想要推敲死亡的蛛絲馬跡,但電影永遠地拒絕了我們,它拒絕被解釋,也拒絕找到一個合適的受傷理由。
《深度安靜》自影像空間、鏡頭語言、聲音設計,都成為觀者少數能側面靠近創傷的方式,觀看倫理就此拉伸至敘事倫理,創傷不會被濃縮成過目即忘的事件,生命也不會被轉譯成可供理解的範本。
從開場聽見依庭道愛,直到電影過了一個鐘頭,我們才聽見諭明回應的我愛妳,殘酷和溫柔同時存在,而創傷是不可回溯,亦無法被釋疑的。
於是,我們只能從空白理解生命,從缺席看見創傷,從沉默聽見自己。

《深度安靜》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那是生命遭逢創傷之後,細小但遍布的傷口,深度安靜的真意便是包含所有無力說出的經驗,與在心底不斷打磨遂遲遲未能前行的念頭。在聽見諭明道愛之前,是他反反覆覆地深入冰山底下的轟隆,直到依庭對母親說出:「真好,到最後妳可以直接不反應了。」我們才會發現冰山下的實象,是父權共謀一場針對女人的屠殺,讓所有女人的生命不只爬上了生活的蚤,還長滿發黴的苔痕。
一個鐘頭之後,老丈人說,約莫三年就能逐漸放下喪妻之痛。唯一能夠練習復健,讓過去可以過去,甚至能輕易遺忘的,只有男人們。
反觀大姊發瘋,是長年積累終於找到出口,以精神失常保留唯一的淨土;二姊遠走,是生存僅存的縫隙,以離開找到活下來的路徑;依庭選擇留下,維持表面的平靜,壓抑到了最後一刻,才決定已肉身的遠離,逃離越發暴露的生命狀態。
三個女兒的母親,則是在內部世界走過相仿的苦難,她從家庭系統、父權制度裡習得一套沉默是金的生存方式,才能讓自己變得安全,而相伴她到最後一刻的依庭,也許直到生命盡頭,都還是那個未能長大的孩子,藏身在生命的月台,等待母親看見她,為她無嘴的 Hello Kitty 裝上言語的可能。
父親還有機會復健,甚至可以選擇遺忘,丈夫也還有走出創傷,過上下一段人生的可能,但四個女人所遭遇的創傷,沒有一條路能通往真正的平靜,沉默或崩潰都極其體面,在這場父權系統的共謀裡,她們的生命就像冰山下的海流,永遠在找尋,卻也永遠身處陰影。

《深度安靜》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此時,再次回望諭明的追索,便能理解對傷者所帶來的殘忍,他的愛、真誠、愧疚,但同時也無能抵達依庭曾經賴活的大霧裡。
生命難以用解釋包裹痛苦,用邏輯填補混沌,用語言編織蒼白,生者越是想要靠近真相,越是暴露了理解的局限性,讓沉默變得更加深沉,讓愛成為無法抵達另一份愛的證據。
夫妻二人與依庭父親共同的住所,有一道薄霧阻隔在每個人之間,走廊深處才是依庭能短暫脫逸於家庭陰影的邊界,她其實不曾站在家庭中央,由她為座標所發射出去的呼喊,就在巨大的空殼裡撞擊、反射,但只有置身事外的觀者能夠聽見。
即使她曾經想讓自己好起來,把孩子生下來,和諭明重新生活,但陰影還在,崩壞未停,或許她比誰都還要恨自己,沒有辦法說出口,卻也沒有辦法棄父親而去。
甚至是到電影過了半場,觀者才真正看見依庭被遺忘的歷史,才知道她還有一本編輯到一半的書,才知道生命的離開不是一時半刻的決定,而是康復未果,求救未果,離開是耗費了那麼長的光陰,才終究付諸實行的決定。
失眠恐慌憂鬱幻想⋯⋯直到最後妳會以為這都只是幻想,但妳還是害怕他夜半進房於是擋住了門。

《深度安靜》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生活之奴〉第二段寫道:「我希望能夠遠走,逃離我的所知,逃離我的所有,逃離我的所愛。我想要出發,不是去縹緲幻境中的西印度,不是去遠離其他南大陸的巨大海島,我只是想去任何地方,不論是村莊或者荒原,只要不是在這裡就行。我嚮往的只是不再見到這些人面,不再過這種沒完沒了的日子。我想做到的,是卸下我已成習慣的偽裝,成為另一個我,以此得到喘息。我想要睡意臨近之感,這種睡眠是生活的期許而不是生活的休息。靠著海邊的一個木棚,甚至崎嶇山脈邊緣的一個山洞,對於我來說都夠了。不幸的是,這些與我從來都是事與願違。」
電影其實為傷者留下了一個空位,選擇不介入生命,亦不揭露創傷,只是把現實攤開來,看見沒有邊界的創傷,以及一個人如何在反覆的傷害與復原之中,細密地決定逃離所愛與所有,決定去到一處連愛也無法侵犯的地方,回到只有自己與自己的深度安靜。
同時,電影也為新傷的諭明留下空席,他一層一層地,將籠罩家庭陰影的大霧,攤開在自己眼前,而在雲霧之間辨認出自己的輪廓,聽見少數存在於依庭生命裡的活過。
接著我想起的是,為什麼諭明沒有死,而我也仍站立於此。於是明白了在夏天尾巴的專訪,可尚提到在《深度安靜》殺青的那一天,他與劇組大隊在宜蘭的郊山上,電影拍完的那一刻,他抬頭向著天空,與父親道謝。

————〈我是我〉,谷川俊太郎。/影像提供:黃曦
那是倖存下來的我們,尚未等到巨石給出答案的一天,但電影結束了,人的生命還在繼續,之所以選擇拍或不拍,才是真正將目光看向創傷背後的,一個人與一段生命的流光歲月。
〈生活之奴〉最後一段,寫道:「我們周圍的一切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經驗滲透著我們,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網,在我們輕搖於風中的地方,輕輕地縛住我們,用柔弱的陷阱誘捕我們,以便我們慢慢地死去。一切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虛無,那麼事情還有什麼意義?一道陽光暗去,一抹突然間陰沉逼人的烏雲移來,一陣微風輕輕吹起,寂靜降臨了,抹去了這些特定的面容、這些嗡嗡人語,還有談話時的輕鬆微笑,然後星群在夜空中如同殘缺難解的象形符號毫無意義地浮現。」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影像提供/黃曦
▍後記,寫於 2022/09/08
2018 年,搬到台中,媽媽發現我生病了。
從宿舍搬離開的過程,她看著我,問我是不是一起把藥丟掉。
一些在心裡瓦解的東西,五顏六色的藥,被馬桶捲走。
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成為海浪,富足耐心地捲走生命。
今年初又看醫生,處方籤現在還壓在谷川俊太郎的詩集裡。
直至今日,我唯一能肯定的一件事是,
在媽媽伸出手,抓住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就快要看見光了。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