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09
By 釀電影
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浪漫的錯位與青春的幻滅
讀者投稿:AWei 電影
在《鏈鋸人》(チェンソーマン,2018-)的浩瀚血肉與鐵屑之間,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以下簡稱《蕾潔篇》)像是一場不合時宜的浪漫插曲,它的存在短暫,卻如烈焰般閃爍,在無數觀眾心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陰影。若說藤本樹(藤本タツキ)的筆觸大多充斥著冷冽、暴力與荒誕,那麼《蕾潔篇》便是所有血腥荒唐中,最貼近人心的碎片。然而,這份溫柔並非單純的抒情,而是透過寓言與對照的方式,將愛情、慾望、控制、自由,乃至青春的幻夢一併撕裂,並將殘屑交付給讀者與觀眾。

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索尼影業
寓言的再書寫:城市老鼠與鄉下老鼠
「淀治君,城市老鼠與鄉下老鼠,你會選哪一邊?」
藤本樹安排了一個極為古老的寓言,以貫穿這段故事。城市老鼠與鄉下老鼠的對話源自伊索寓言,後經過各種文化的轉譯與延伸,總是被用來討論「奢華之於安逸」、「危險之於安全」,然而在《蕾潔篇》中,寓言故事裡的對應角色卻被澈底翻轉。
淀治,本是貧困、骯髒、被父債壓垮的少年,他原本只能啃食發黴的麵包,與看似寵物般的鏈鋸惡魔波奇塔相依為命,理應是「鄉下老鼠」的淀治,在真紀真的引導下,真正走進了城市,並開始渴望那些在普通人眼裡再尋常不過的事物。例如,在麵包上塗果醬,與心儀的女孩約會,又或者對親密關係有所嚮往。正是在這裡,淀治被塑造成了「城市老鼠」的象徵,即使沒有城市的資本,卻已被城市的幻象和許諾給一點一滴地吞沒。他所有的奮力掙扎,都是為了在這個冷酷的鋼筋叢林裡,分到一點點的溫飽與幸福。
相反地,蕾潔,作為一個被國家機器訓練成人肉武器的少女,她受過教育(又或者至少受體制塑造),一舉一動都被設計得精密無比,不管是表情甚至是紅暈,都能透過訓練掌握。看似作為「城市老鼠」的蕾潔,她與城市的連結不是幸福,而是枷鎖。她在城市裡沒有歸屬,只有作為武器的身分。於是,她所嚮往的,反而是「鄉下老鼠」的夢。
她想要逃離,想要體驗普通的戀愛、上學的日常、咖啡店的等候與相會、煙花下短暫的並肩。蕾潔並不眷戀城市,只想從冷酷的任務世界裡,回到一個單純、自由、不必提防的尋常角落。

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索尼影業
錯位的浪漫與幻夢的破裂
正因如此,《蕾潔篇》的浪漫,是一種交錯的浪漫。淀治追逐著城市大夢,蕾潔則嚮往著鄉下之夢。早在他們相遇的瞬間,便已注定彼此的嚮往無法重疊。然而,當兩隻老鼠決定攜手私奔,寓言的意義已不再是一個選擇安逸,一個選擇冒險,而是兩隻老鼠都想逃離原本的位置,卻在交錯的軌跡裡,只得彼此錯身。
藤本樹的殘酷與浪漫在於,他不讓角色簡單地獲得救贖,而是讓他們在錯位的欲望裡,彼此產生共鳴。於是,愛情不再是一種契合,而是一種幻覺。兩人擁抱、私語、幻想著遠走高飛,但在幻夢底下,是真紀真冰冷的凝視,與死亡的必然。

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索尼影業
真紀真:權力與現實的冷眼
在這段與之格格不入的浪漫故事裡,真紀真扮演的正是寓言之外的「現實」本身。她既不屬於城市或鄉下,也絕非是一隻老鼠,而是那個能夠踐踏一切、孤高一方,欣賞狗群撕咬田地老鼠的監視者,她代表著權力、秩序,以及不可逆的宿命。
淀治之所以能進入城市,是真紀真給予他位置與意義;蕾潔之所以被毀滅,也是真紀真在背後操縱結局。若說淀治與蕾潔的戀情,是一場稍縱即逝的幻夢,那麼真紀真便是隻手掐滅火光的冷流。
於是,角色在寓言故事裡的呼應與層次,便在此刻變得清晰,甚至有點諷刺。「城市老鼠與鄉下老鼠」的寓言,本是關於生活方式的選擇,但在藤本樹筆下,卻成了誰都無法選擇、抵抗自身命運的反諷。
「青春愛情」的故事,往往是彼此扶持、對抗難題,並共同奔赴新世界。但在這裡,奔逃的結果只有死亡與毀滅,甚至「浪漫」的文學意象,如花朵、咖啡、校園、煙花與浪花,本應勾起美好的意象,在這裡卻徒留一瞬的泡沫。

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索尼影業
蕾潔:火藥之名,花朵之死
於是,我們看到了一系列悲劇的呼應:伊索寓言、青春愛戀、浪漫詩意,最終都被現實碾碎。蕾潔正如她的「炸彈惡魔」稱號,她就像是火藥,在綻放的同時凋零,而炸彈的存在,始終不是為了完成一段圓滿的戀愛故事,而是要在爆炸之後,在他人的心上烙印一道深刻的傷口。
這道傷口,不僅是淀治情感上的裂痕,也是對《鏈鋸人》故事發展的預示。淀治所追求的「城市幸福」,並非垂手可得,他所愛的人,可以因為權力的冷酷而隨時消失。這份自覺,也使淀治從一個單純的少年,逐漸成為更加複雜的存在。
《蕾潔篇》結尾,當蕾潔說出「其實,我也沒有上過學」時,那一刻的她,放下了作為「拯救者」的面具,而是選擇與淀治並肩,一起作為對等的存在。這句話,同時也是深埋在所有謊言之中,蕾潔唯一的真心,因為她並非前來拯救,而是前來被拯救。這也讓她在那一個剎那,不再只是工具,而是短暫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然而,正是這樣的感性,最終將她帶向毀滅。她明明可以搭上電車,遠離一切,卻選擇回到淀治身邊,看著那朵紅色菊花,蕾潔選擇了短暫的真實,而不是長久的謊言。可是,正因為如此,她被真紀真抹殺,被現實抹去。

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索尼影業
遺憾,作為青春的本質
對觀眾而言,蕾潔成為一種永恆的「遺憾」。這種遺憾之所以強烈,是因為它不帶突兀的劇情轉折,沒有戲劇化的大吼大叫,沒有誇張的臨終告白,而是一場日常的、輕巧的死亡。一個少女想回到愛人身邊,卻隨即被帶走,這樣平淡的收尾,卻顯得更為殘酷,也更加真實。它讓人意識到,最深的失去,不是突如其來的死亡,而是當角色卸下武裝,奮不顧身地想要告白,但重要的對方卻永遠也無法知曉。
藤本樹的刀法,是用青春的浪漫撫慰觀眾,再用殘酷的現實刺穿你我的心,而《蕾潔篇》便是這種手法的極致:愛與死並存,浪漫與毀滅交纏,象徵與現實相互對照。
蕾潔不是單純的「炸彈惡魔」,她是矛盾的花朵,清純與瘋狂並存,單純與殘酷交疊。她既是任務的執行者,又是追求日常的少女;她既是爆破的殺戮者,又是夏夜尋常的蟲鳴。正因如此,她才在漫畫短短十餘話之間,在電影 99 分鐘內,成為觀眾最難以忘懷的存在。

劇場版《鏈鋸人蕾潔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索尼影業
結語:浪漫作為詛咒的永恆
當煙花在夜空劃過,當花朵在掌心枯萎,當海水將兩人的身影一同吞沒,我們才發現,蕾潔不僅僅是淀治真實意義上的初戀,而是整部《鏈鋸人》裡最浪漫、最殘酷、最為寫實的哀愁。
她死了,卻在無數觀眾與讀者心裡活了下來。因為她提醒了我們,青春不是擁有,而是失去;愛情不是契合,而是錯位;夢不是實現,而是幻滅。當所有人都想要鏈鋸人的心,卻只有蕾潔,是真心想要淀治的心臟,而這一切,正是《蕾潔篇》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原因。
「我其實很喜歡戀愛對象變成一種詛咒、一直存在著的感覺。希望看過《蕾潔篇》的大家,心裡能把『蕾潔』這個存在當作一種詛咒那樣,永遠留在你們心中──如果能這樣我會很開心。」 ──作者藤本樹
劇照提供/索尼影業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