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9.24
By 文字裡的貓
妳是我的摯友,我的愛人,亦是《我的母親》──阿莫多瓦電影中女/性的愛戀與永恆
一封艷紅色的信,獻給所有母親、女性或嘗試成為女性的人──信裡寫道:母親是女性與神性的二位一體,而她們的模樣是充滿可能性的、流動的紅色漩渦。
觀看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電影,就是在一片正統的紅與藍、黃與白之間,成為其中一雙在尋找女性/非男性的姿態、身體的眼睛,在正常與不正常的疆域之間,摸索出另一種(自由)定位的可能。
阿莫多瓦創造的陰性影像世界,是在一片鮮豔到氾濫的色彩中,敘述一段八點檔般的劇情,煽動觀者的情感,從中聚焦母親、女人、同志族群與性的千姿百態,以迎向存在的主體性,透過出格、叛逆的非典型形象,刺向社會的私密角落,將暗瘡用力撕開,再公諸於世。
從阿莫多瓦早期作品,如邪典經典《佩比、露西、彭》(Pepi, Luci, Bom y Otras Chicas del Montón,1980)、講述男子三角戀的《慾望法則》(La Ley del Deseo,1987)⋯⋯等,到 1999 年上映的《我的母親》(Todo sobre mi Madre),觀者可以發現阿莫多瓦在佛朗哥時期、八〇年代拳拳到位,有著瘋狂又叛逆的社會批判力道,接著在十年之後找到了一片動盪中的聚焦方式,他不再只是晃動地只見殘影——雖然變得柔軟又可親了一些,但這一切並非「不叛逆」,而是走向更為深沉、富厚度的目光,來看待父權主義,女人與男人,變裝與性慾,疼痛與失能,神性與母性。
也許是因筆者身為女性,隨著時間的年紀成長與身分流動,多年後再次觀看《我的母親》,在感性批判與性別議題之外,看見更多的是柔軟、靈動、自由的身體想像和生命靈光。同時,亦發現阿莫多瓦在劇場、錄像、電影敘事裡,如何以酷兒之姿,與女性的靈魂/身體/自我認同/特質/文化等多重面向創造對話和空間,開啟通向定義、框架之外,在無限增值後緩緩凝練的女性道路。

《我的母親》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我的母親》主要講述相依為命的護理師曼紐拉(Manuela)與兒子艾斯提本(Esteban),十六年來過著沒有父親的生活,隨著兒子在生日當天因車禍過世,母親為了圓滿兒子想尋找父親的遺願,選擇辭職,啟程尋找已經變性的丈夫,並在過程中與女星、修女、妓女等人成為如家人般親密的知己。
在這條透過「男性之死/缺席」所開展出的敘事主線之下,阿莫多瓦在其中交繞跨性別、毒品、愛滋、宗教信仰⋯⋯等複雜議題,將一眾角色貫穿成線,組成繁複又相互交疊的敘事結構,將原本平面的故事線形塑成擁有多重面向的立體模樣,使觀者不管從何種角度切入,皆能捕捉到「母親」的氣與「女性」的味。
但要讓許多角色能相互連結,不僅僅依賴因著意外而交會的生命經驗,還要有生命經驗中的藝術與文化滲入其中──由此進入角色與角色間的關係,觀者可以直觀地看見幾乎貫穿整部電影、無處不見的特定戲劇蹤跡,且就此打破故事彼此獨立的界限,讓各個故事的女性「角色」成為流動性的概念,穿梭於時間、虛實、語言之間,讓女性的身體還有其他女性的影子,由此賦予女性特質多重指涉的意義。

《我的母親》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其中,以兩部反覆地出現在電影中的作品為主: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經典劇作《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1948)和約瑟夫・孟威茲(Joseph L. Mankiewicz)的電影《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1950)。
兩者皆有許多元素,在《我的母親》的女性角色生命裡不斷地出現/再現。電影內的劇場空間、錄像空間、生命經驗,以三者相互交錯的方式影響著曼紐拉、如煙(Huma)、羅莎(Rosa)、跨性別者阿樂多(Agrado)、妮娜(Nina)等一眾女性或酷兒角色之間的情感關係,並互為對照。阿莫多瓦將過往戲劇中的女性經驗再現或轉譯,模糊母親與女人間的分野,讓母親也可以是女人,女兒,女同性戀,跨性別者,戀人,孩子,站在藝術戲劇的歷史與未來交會之處,超越了古典的「性別」和「角色」分工,成為存在本身。
女星如煙與助理妮娜在電影中不斷巡迴出演《慾望街車》,二人分別飾演姊姊白蘭琪與妹妹史黛拉;而主角曼紐拉和前任蘿拉的初識場景,也是因在劇中飾演史黛拉和丈夫史丹利。最初,在田納西的劇本中,是利用了象徵主義中的物體與主觀想像之關聯概念,講述這段由「慾望」作為驅使動力的關係,理性批判家庭(社會)之中父權至上,黑暗、殘酷的悲劇,並在結尾由妹妹哭喊:「我對我姊姊做了什麼了(What have I done to my sister)!」作結。
無論如煙與妮娜的情感,或是往後變調的曼紐拉和變性丈夫的情感,皆透過劇場女性角色與電影現實角色之間的往返,除了成就一段以《慾望街車》為載體所實現的姊妹情誼,更進一步剝除父權的話語權,讓女性成為敘事主體,並向上給出另一層更為拔高、遠離男性的,跨女/女性之間的情慾關係。

《我的母親》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另一個在故事裡同樣反覆現蹤的還有《彗星美人》。從曼紐拉和兒子坐在電視前觀看這部電影開始,《彗星美人》即象徵性地成為曼紐拉追尋失蹤丈夫之旅的第二層劇情,延伸了距離當時背景有四十年的《彗星美人》,再與現實劇情結合,給出了同樣有別於原作,屬於女性大同世界的溫暖解答。
《彗星美人》講述一段關於粉絲崇拜女明星,最後透過成為助理上位,再將明星推下聚光燈舞台,讓自己取代之,而在多年後,碰見了另一個崇拜自己的粉絲的故事。業力如銜尾蛇般是一個歷史的環,女女相殘的後果往往是自食惡果。但《我的母親》給出了不一樣的解答:當曼紐拉成為如煙的助理,事業蒸蒸日上,並受妮娜指控要「取代如煙」時,三人面對鬥爭的節點,曼紐拉的「母親」身分卻化解了戲劇角色原本的命運,從輪迴中脫離,靈魂重生。
從兩部電影回過頭看阿莫多瓦鏡頭下的女人,正可發現她們的情感組成是曖昧且複雜的──她們是姐妹,亦是同事;是摯友,更是戀人。但阿莫多瓦在處理這些女性特質或情感關係時,也並非一致性地提供觀者正面的解答;相反地,觀者可以從她們身上看見困境、傷痛、脆弱、逃避和利己主義。「女性」因而也脫離了蒼白的想像,成為複雜的多面體。
在這趟追尋「父親」的旅程中,除了凸顯女性的主體性,同時也不見傳統道德對母親形象的禁錮:曼紐拉是沒有孩子的母親,修女羅莎懷有身孕但染有愛滋,阿悅就是一個跨性別工作者,變性的父親蘿拉(Lola)既是曼紐拉孩子的父親,同時也是羅莎孩子的父親──巧妙的是,這三位生理男性的名字皆是艾斯提本,有如一個生命體的亡逸和延續──她們既為母親,又是女人,同時也是完整的人。

《我的母親》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無論是現實戲劇或是戲劇中的戲劇,所有的女人皆是平等地立體與真實:在現實與舞台的距離之間,在想像的價值與現實的脆弱之間,找到女性的「存在狀態」(being),讓一切更靠近「真實」。
如同那句令人無法遺忘的台詞:「你越像你夢想成為的人,你就越真實。」
無論是這句由跨性別者阿樂多替所有(跨)女性道出的告白,或是電影末尾阿莫多瓦替本作落下的創作者註腳,都早已說出《我的母親》不只是為了狹義的「母親」,而是創作者以自我身分認同出發的崇拜目光,為所有陰性/女性/母性的存在,所創造出最流動、閃閃發光的,多元認同中躁動的聖殿舞台:「獻給所有扮演過女演員的女演員,所有的女演員,所有扮演過女人且終於成為女人的男人,獻給所有想要成為母親的人,獻給我的母親。」──看阿莫多瓦如何刻劃女性,有如重新經歷亞歷山德羅斯(Alexandros of Antioch)刻鑿神聖維納斯大理石像的過程,那般強大、溫柔。
這是一首獻給女性特質,獻給孕育生命的母體,獻給阿莫多瓦自我存在本身,獻給女性內在無邊界的愛與包容的頌歌。

《我的母親》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