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2

By 黃曦

血色大地與記憶痛史——談潘禮德的政治影像電影

當今的世界電影,其中不乏以影像作為政治手段,意在記述國家痛史的導演作品。其中又以重述個體之苦難,以抵抗遺忘的紀錄片作品,最為大宗。大抵上,我們可以視此類作品的行動格式已然指向屬於政治的影像。

其中,記憶痛史的政治影像,尤以柬埔寨裔法國籍導演潘禮德(Rithy Panh)之作品,最為俊異。柬埔寨電影作為亞洲電影中少有關注的邊陲一支,實因自法國殖民時代至赤色高棉時期,政治局勢持續動盪。前期殖民政府換幟易主,獨立運動未興,後期越南戰爭激化,轟炸蔓延邊境,傳統皇室遭軍事政變推翻,統治權力幾經更替,最終由赤柬領袖波布(Pol Pot,其原名為 Slath Sar)在中共奧援之下,佔領柬埔寨首都金邊,取得控制實權。

1975 年至 1979 年,波布以毛澤東主義為引,宏願建立以農業為主的共產烏托邦,城市人口被迫遷徙至貧瘠土地從事勞役,知識分子與其家庭被迫送往集中營進行勞動改造,以純潔的人口清洗為名,大躍進期間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口遭滅絕。

《S-21:赤柬殺人機器》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S-21:赤柬殺人機器》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作為標誌性的柬埔寨導演,潘禮德自 1989 年創作至今,持續地與赤色高棉(以下簡稱「赤柬」)的歷史搏鬥。

首部紀錄長片《Site 2》為典型的紀錄片觀點,記述泰柬邊境的難民營,呈現戰後創傷下的家庭生活;首部劇情長片《米鄉之民》(Rice People,1994)延伸前作的難民營女性經驗,反映戰後農村家庭的勞苦與掙扎;1996 年《波法娜:柬埔寨悲歌》(Bophana:A Cambodian Tragedy)以屠殺博物館裡的 25 歲女孩黑白肖像出發,結合紀錄與虛構劇情,揭露赤柬時期的顛沛流離;2000 年《大地遊魂》(The Land of the Wandering Souls)記錄工人掘地安裝光纖電纜,意外挖出赤柬時期的處決場,見證創傷記憶與社會重建的矛盾。

潘禮德的前期作品,多將目光投往文明背後的柬埔寨當地生活景況,直到 2003 年的代表作品《S-21:赤柬殺人機器》(S21 The Khmer Rouge Death Machine,以下簡稱「S-21」),是他首次將目光轉向國家痛史的另一面向,揭露同為暴力者也為受迫者的平庸之惡;2011 年《杜赫:煉獄之王》(Duch, Master of the Forges of Hell)聚焦於集中營的指揮官杜赫(Duch),以杜赫獨白重演屠殺經過,揭示制度化的邪惡,如何深藏於肉身之內。

《無名之墓》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臺灣國際人權電影節

《無名之墓》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臺灣國際人權電影節

其後,潘禮德開始回頭處理自己的家族痛史,以創傷三部曲為名,肉身踏返已成博物館的屠殺現地,透過檔案紀錄、口述重演,冷漠而疏離地觀看自身瘡疤。出生於 1964 年柬埔寨首都金邊,其父為法屬中學校長,後潘氏一家被送往勞改營,父親因絕食而死,母親和妹妹則死於飢餓,唯有潘禮德僥倖逃出,輾轉流亡泰國經法國,並於法國開始學習電影。2013 年《遺失的映像》(The Missing Picture)以泥偶與獨白(以及少量的影像紀錄),講述未染血腥的金色童年,透過在場的泥偶重建被消失的歷史;2016 年《流放歲月》(Exile)透過劇場裝置和替身演繹,交織赤柬時期的政治宣傳影像,自傳式地夢迴記憶中偉大的革命史詩與人之處境;2018 年《無名之墓》(Graves Without a Name)則是闡述其尋覓至親、挖掘真相的過程,在數不清的破敗亂塚之間,以《遺失的映像》裡還未找到的受難者遺物和肖像照,透過儀式超渡亡靈,並且回頭考古、完整自身的民族歷史。

同時作為受難者、見證者、紀錄者的多重身分,潘禮德電影自中期開始,便逐漸轉往更為繁複的面向。2004 年《The People of Angkor》透過寺廟遺跡上的彈痕和古老碑文,對比農民與鬥雞遊覽壁畫,工人與僧侶講述神靈傳說,揭示出失落古城揮之不去的歷史傷痛;2005 年《灰燼中的劇場》(The Actors of the Burned-out Theatre)以劇院廢墟為背景,結合紀錄片與舞台劇的手法,記錄廢墟下艱困生存的劇場演員,並向當前的資本主義社會提出質問;2007 年《Paper Cannot Wrap Ember》則將目光轉往金邊貧民窟的妓女生活,記述戰後多年,斷代的文明與綿延的貧窮,如何持續地使柬埔寨深陷泥淖。

《約見波布》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約見波布》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約見波布》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約見波布》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近年,潘禮德仍持續融合虛構戲劇、檔案歷史、泥偶藝術⋯⋯等形式,將國家暴力以符號轉譯,透過寓言以表其志,2022 年《Everything Will Be OK》便以動物之偶扮演,穿鑿檔案歷史與當代錄像,再次將「偶」的媒材與自身連結,透過攝影機調度「偶」之行動,意旨威權之於人民的宰制;將於本月底於台灣正式上映的新作《約見波布》(Meeting with Pol Pot,2024)同樣奠基於美國記者曾於赤柬時期駐派金邊一帶的真實經驗,以劇情片手法揉雜泥偶重演、影像檔案,將過往歷史提取至當前,再次觀看曾經的不可視。

因著新作《約見波布》即將在台上映,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以「赤色的回憶:潘禮德代表作」為名,將於本月選映潘禮德代表作《S-21》與《遺失的映像》,並邀請導演於 9/21 出席放映座談。以下將透過此兩部作品,嘗試探明潘禮德創作生涯中,對於影像痛史的思考與流變。

《S-21:赤柬殺人機器》電影劇照/劇照提供:TIDF 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S-21:赤柬殺人機器》電影劇照/劇照提供:TIDF 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無論是在映演當年引起極大爭議的《S-21》,將大量過去式的受難影像、自白紀錄,與現在式的加害者現場重演、木然辯白相互並置,又或重建血腥前後之童年往事的《遺失的映像》,反以安坐如神的泥偶作為替身,以更高層次的電影美學開展對暴力更為深刻的思索,即使採取不同的影像策略──倖存者與加害者回到現場的「重演」,泥偶替身與口述歷史面對缺席的「再現」──潘禮德電影已然自形式便打破藝術界線,藉此考古式地記憶痛史,並回應痛史。

或許,我們可以說潘禮德電影走到現今,已無意只為抵抗遺忘,更不戮力於追求單一真相,而是透過如此複繁的創作手法,拍攝關於「如何記憶」痛史的電影,並透過藝術形式提煉其中的「不可視」與「不可言」。

然而,影像在表面上所呈現出的在場,與受難者在真實中的已不在場;又或受難者在走進壓迫空間時,便已成為群體下的模糊臉孔,而他們所闖入的影像空間,同為被抹消原初意義的場所,此類彰顯政治行動的影像作品,視圖像與文字為證言,同時是互為表裡,卻又彼此矛盾的關係。

《遺失的映像》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遺失的映像》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政治性的影像本身由「可見性」的張力與拉力呈現,而此類影像政治的基礎,便是將影像所遮蔽的真實、觀者不能見/不想見的真實,透過影像的表象浮現,藉此達到政治上的觀看實踐:在虛假真實或真實表象的影像之下,有一影像為被迫隱匿乃至不存在,卻又為人熟知的真實。

由學校改造而成的「S-21」集中營,是將個體轉化為集體,視生命為數據資料庫。潘禮德以影像開展的對質紀錄,捨棄時間軸式的歷史敘述,將加害者與倖存者帶回現已成為紀念博物館的歷史現場,透過大量的固定式鏡頭,迫使觀眾「看見」當年的迫害,再以接近特寫的手持鏡頭,致使觀眾「見證」對質現場的辯白。於是,我們看見不再年輕的集中營如何看守「重演」當年,以繩索押解成串的受難者,代筆寫下犯罪自白,深夜掩埋受難者遺體;倖存者在旁冷靜凝視,偶爾提問,多半沉默,而攝影機作為其延伸,影像並不單純只是「再現」,而是透過加害者精準的「複製」,清晰地捕捉制度如何寫進肌肉記憶,歷史又是如何滲入身體。

在此,加害者的在場與受難者的不在場,便為可見與不可見的配置,且彰顯出其中的被說與未被說,透過加害者當今的重演,受難者的形貌便成為可見、未被說但由此被說的在場;與此同時,我們仍要小心此類將暴力日常化的影像論述,在多數受難者已永遠缺席的現今,影像依然無法完全地揭露真相,而僅僅只是一種組成歷史的方式,致使觀眾得以脫離觀看本身,而能洞察事件背後的運行機制,那一使得人類淪為平庸之惡的體制。

《S-21:赤柬殺人機器》電影劇照/劇照提供:TIDF 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S-21:赤柬殺人機器》電影劇照/劇照提供:TIDF 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潘禮德於《S-21》提呈的另一影像檔案,是以大量的官方紀錄檔案,藉無數的受難者姓名與肖像,將曾經用以拔蘿蔔式地抓捕連帶關係人的檔案紀錄,轉變為真實的控訴證據;同時,面對影像本質以致難以言說的歷史真實之極限,潘禮德則透過口頭證詞作為缺席的見證。

片中出現的大量影像檔案,並無法完全地作為屠殺(事件)之真實,影像之奇觀性往往阻卻觀者之視野,而語言作為另一形式的見證,反而透過不想見證的見證,得以真正見證其中的獨特真理。藉由加害者的證言,觀者理解了影像所不能揭示的屠殺之前與其後,但真正決定性的瞬間,便是加害者決定不再繼續說下去的沉默瞬間。因此,透過加害者的不說,觀者得以追認出未被說的真實,並且重建歷史的被說,因而能在雙重的不說之下,將空白的力量重新交還給見證,而能洞察影像框架背後所隱匿的真實。

不同於《S-21》的表現手法,潘禮德在《遺失的映像》以泥偶作為替身,表現家族聚會的繁華、婦女田間勞動的質樸,並搭配家族記憶的獨白;後以赤柬時期的官方宣傳錄像,拼貼作為見證的景觀,且透過泥偶呈現屠殺現場,致使其稚拙更顯得殘酷。

在此,泥偶所呈現出的是「缺席的真實」,藉由第一人稱旁白,潘禮德講述童年的飢餓、家人的死亡,使其證言比畫面更具重量,而泥偶的沉默則製造出更大的巨響,透過靜態的構圖和緩慢的俯拍鏡頭推進,觀眾被迫在接近凝固的影像中,共同參與歷史的空白,並由此思及:破碎或佚失的歷史檔案,與再製的泥偶替身,究竟何而為真?

《遺失的映像》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遺失的映像》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當屠殺真實永遠地不可再現,此並不等同於無法表達,相反地,是需要另一形式以代替影像。如《S-21》在尚能對質的現場,透過語言提煉不可說背後的真實,《遺失的映像》面對無以歸返的缺席,透過泥偶呈現不可見背後的真實,看似走向光譜兩端的電影語言,是潘禮德旨在製造異識的政治實踐──質疑一種定性的觀看方式,透過對可見性秩序的挑戰,召喚不可再現的歷史,以重新創造觀看的方式──在歷史真相消失的當今,共同承擔見證。

除此之外,潘禮德亦試圖讓電影發揮出叩問真實之外的功能,尤其在後期作品之中,他開始透過影像弔祭死難者,如三部曲最終章《無名之墓》以超渡儀式告慰亡靈,對照《S-21》欲以儀式抵銷加害者的業報,「儀式」在潘德禮電影中的「對話」,便在於指認災難經驗底下極為複雜的情感經驗,並且透過儀式的重複性,拓延轉型正義其後,認錯道歉、原諒和解之外,同樣尤為重要的另一看見──看見邪惡的表象底下,平庸的惡者亦為受難者,而加害者與受難者,同樣需要在真相揭示之後,以儀式療癒,以重複記憶。

潘禮德電影自「再現歷史」逐漸轉為「表現歷史」,在不斷靠近佚失記憶的同時,其敘事策略越發駁雜,潘氏透過藝術形式重新建構出的國家歷史,所扮演的角色便不同於傳統史料或歷史考古,而是提供一種從廢墟與灰燼中被編撰出的記憶痛史,在此再現歷史之暴行。

《無名之墓》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臺灣國際人權電影節

《無名之墓》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臺灣國際人權電影節

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臺灣國際人權電影節、金馬影展、TIDF 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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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的回憶:潘禮德代表作

1964 年出生於柬埔寨金邊的潘禮德,歷經赤柬大屠殺時期,其家人被因過度勞動而死去,而他則於 1979 年逃往泰國,緊接著移居法國,並成為一名電影導演。終其一生的所有作品,都與這段悲慘的經歷有關。

2003 年,他以赤柬大屠殺為題材的紀錄片《S-21:赤柬殺人機器》震撼世界。影片以 S21 監獄為主,訪問許多受害者與加害者,並請加害者再次演繹當時的情況,成為影史上探討影像見證與紀錄片倫理的重要作品;2013 年的《遺失的映像》,則以第一人稱講述赤柬時期的經歷,在檔案稀缺的情況下,他製作泥偶來擬真人物,以超乎想像的影像調度,重現這段創傷歷史,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並得獎無數。

在關心歷史真相與轉型正義的同時,潘禮德也是柬埔寨 Bophana 影音中心的創辦人,志在以電影記錄更多故事。他也將出席這兩部電影的放映座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