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31

By 文字裡的貓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在絕望之巔,我沒有死

時間是殘酷的。

時間指針從 12 轉到 12 ,有人得到了人生第一個吻,有人定下了終生婚約,有人成為母親,有人生日,有人入獄,有人出獄,也有人什麼事也沒做,只是等著憂鬱將他拖向死亡。

時間是殘酷的,它帶來希望也帶來絕望,生與死向人類無言以對、兩手一攤,無法替任何人回答為什麼幸福不會隨著時間來到自己的生命之上,又或是,為什麼人生會變得一團糟,死亡如此輕易地刺穿了希望的幻覺。

許多無法解釋的事也包括,為什麼偏偏是在八月三十一日這個古羅馬曆法中多出來的一天,我們見證了一個「多餘」的人,從大眾視野中再次退回生命的陰暗處,讓時間從他身上流過、滑過,然後繼續走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挪威導演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以《愛重奏》(Reprise, 2006)、《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OSLO, August 31st, 2011)、《世界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 2022)三部電影組合成奧斯陸三部曲,分別講述關於時間、城市、文明三者交織纏繞於當代(青年)個體身上的壓力和懷疑,以及隨之引伸出的孤獨、荒蕪和異化。

三部曲的角色們皆橫跨了時間,而《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在其中的跨度最小,卻最大化地描繪出一個人從死亡爬升,再重重跌落回深淵的敘事──這是男主角昂納許自殺失敗、自勒戒所離開,重新回歸社會,再回到毒品懷抱的二十四小時。

「你熟悉那種可怕的融化感,彷彿溶解在流淌的河水中,自我被有機液體化為烏有的感覺嗎?你身上一切堅固、結實的東西,都在令人厭倦的流動中融化,只剩你的頭額。」二十世紀的羅馬尼亞裔法國哲學家蕭沆(E.M. Cioran)在 22 歲時寫下《在絕望之巔》(Sur les Cimes du Désespoir),書名以彼時羅馬尼亞在自殺訃聞中通用的格式開頭為名:「在絕望之巔,年輕的某人結束了他的生命。」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內容延續書名對於死亡的祝禱,以一連串對於苦難、荒謬、死亡、憂鬱、失眠、善惡的囈語,帶出對於生命本質和個體主體性的探索;以極端的文字撕扯,荒誕與虛無主義的哲學思考,創造出一個不斷向死而生的「角色」,往死亡的深淵一躍而下,讓生命的空虛無限擴張。

這個擴張蔓延到昂納許的生命空間,繁衍出另一種更為古典純粹的樣貌:更傳統、典型的虛無主義。故事從昂納許嘗試著在森林中自殺失敗,在清晨時分推開窗簾,進一步推開空間/意識流動的想像開始。連續的事件在奧斯陸發生,揭示一個個體的意識、表演、動機之於集體場域的生發,拓延至普遍現實中的渺小、甚至毫不重要。

但正是這個「毫不重要」,透過攝影機的虛焦,疏離的距離,才反過來「聚焦」在這個觀眾看來早已低到土裡,走投無路又有毒癮的昂納許身上。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求職面試失敗,姊姊不願見他,前女友從不接電話,身邊的故友都已走向人生正軌⋯⋯昂納許成了一座孤島,在文明鋼筋建立起的城市叢林裡,「融化到只剩頭額」。而觀眾也藉由他的行動和外界反應,映照出昂納許空乏的核心:一旦發現這裡只有「悲傷的空白」,甚至沒有邪惡、沒有虛假後,不僅僅使觀者失去了以社會道德來評斷事實對錯(吸毒)的標準,同時,也將觀眾拉向一個善惡不明,混沌未清,道德空洞的世界。

當毒癮與自殺成為了無法改變的既定事實,觀眾對於角色心生憐憫,這個故事就成為一個處在巨大黑洞內的二十四小時。昂納許既沒有工作、沒有價值,還追求死亡,這一切讓他幾乎成為反對文明社會價值意義的代言者,且持續削弱現代社會結構,讓金錢、地位、性愛的意義崩解,將所有的資本文明表徵回歸到最原始的裸體狀態──在這個沒有裝扮、沒有語言、沒有面具的世界,才使原始情感得以揭露,並成為死亡、幻想、脆弱、虛無的主場。

故事創造了昂納許這個角色,讓觀眾看見的不是生命的無限可能性,不是「變好」,也不是「正常」,而是見證一場無可挽回的現實本身。那麼,這個「被創造的」角色究竟想訴說什麼?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在尼采最為人所知的「上帝已死」說法引出世人普遍對虛無主義的想像後,蕭沆用更純粹、感性的語言,圍繞對存在之虛妄、困頓的反思,並在他的書寫中「創造」虛構的角色,替現實的寫作者承受苦痛,以「拯救」自我。如果說,虛構作者的形象一直都是閱讀體驗的一部分,那麼在《在絕望之巔》中,就不啻是體驗,更是作者於紙上展演所揭示的核心問題。

「生命意義的虛假,我不停受苦,我在這個宇宙間什麼都不是⋯⋯」書中每一次反叛、絕望,如獸般的吶喊中,「我」任情感氾濫,所經之處皆成災難;「我」不停地以書寫象徵性地自殘、讓虛構的角色一死再死,將「死」宣之於口,唯有此,我才能拯救一部分的自己免於死亡。

於是,書寫者將自己掏空,透過對上帝的責難,哭喊身處宇宙規則底下的折磨,以求換取真實自我的永恆平靜。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看似矛盾,但若回望更早期歌德(​​Goethe)的《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1774),也不乏看出歌德正嘗試以維特之死,來拯救自己因身心靈疾病而意識到生命脆弱、肉體將亡的自己。是以,回到電影中(對於他人多餘)的昂納許,或許觀者也能更近一步地,成為主動觀看的人,利用他的多餘與消亡,以創造自己的生命敘事。

「我想結婚、生小孩/旅行世界、買個房子/有個浪漫假期、整天只吃冰淇淋/在海外生活⋯⋯中樂透彩/每天過著有用的日子/被人愛著。」當昂納許在咖啡廳以疏離的姿態,聽著旁人分享著人生的願望清單,鏡頭滑過角色,對焦在朗誦創作的女孩身上時,幾乎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攝影機正創造一股虛無底下,真實的、屬於生命本身的暖流,霎時衝破角色的絕望危機,重新替無數觀看的雙眼注入有機的生命之水。

或許正是看中了「藝術不能解決任何事物」的特性,《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透過消極的當代文明寓言,嘗試從昂納許的反社會意義中,透過觀者的主動參與,再次反轉、過濾一切負面的思想雜質,迎來更純粹的,對於生命的美好想望。於是,昂納許無論是再無用、再懦弱、再萎靡不振的失敗者,他已成為虛無主義中,用血淚喚起人類內在之生命創造力的「實質」角色──儘管他沒有決定活著,重回毒品懷抱,但他做到了「讓觀眾活著」,那麼他即是成功的。

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尤沃金・提爾——導演專題

《釀電影》尤沃金・提爾——導演專題

疾病,是如何找上門的呢?

就像時間與命運一樣,如此難以解釋的事也包括,一個世界上最爛的人,為什麼偏偏選在古羅馬曆法多出來的那一天,決定讓時間停止流動,決定回到那一片混沌。當然,也包括為什麼有些人幸運地在三十初半覓得安棲的居所,但有更多的人,是三十未立大不幸。

時間是殘酷的,帶來希望,也帶來絕望,它向著人類兩手一攤,無法替任何人回答,為什麼幸福不會隨著時間來到生命之上,又或是,為什麼人生會變得一團糟,而疾病與死亡如此輕易地刺穿了幻覺。但是,疾病其實和健康一樣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它變成了「不自然」之物的同義詞。

於是,我們會在某一天睡醒後突然變成一隻大蟲,對自己的身分感到徨惑不安,對著自己問道:「這是我的身體嗎?」

挪威導演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將常人異化成為病者,以虛無時代作為切角,描繪當代青年的孤獨、陌異,與其心靈場域的自我崩解。在此,時間便成為推動著人生,卻無法保證幸福抵達的機器,由此折射出資本社會、雲端世代無處可安的困窘──而藉由觀者凝視,透過凝視的失敗與裂解──我們方能在廢墟中重新摸索生命的其他出路。

決定今天買花給自己,因為明天就要上路──在病中求存,在病中發覺疾病的症狀不過是愛的力量變相的顯現;所有的疾病都只不過是變相的愛。(Symptoms of disease are nothing but a disguised manifestation of the power of love; and all disease is only love transfor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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