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7.31
By 釀電影
「三橘」如何成為一種感傷的實驗──鴻鴻與普羅高菲夫的曖昧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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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投稿/劉哲廷
在《3 橘之戀》(The Love of Three Oranges)影像的低溫中,三顆橘子被安置在能量鐘的托盤上。這不是什麼高科技的奇觀,而是導演鴻鴻在 1998 年埋下的開場隱喻。橘子的電解質啟動了時鐘,也啟動了情感的流變。從這一刻起,三個角色:馬馬、咪咪、俊傑。彼此纏繞,如同導線相互連接,結成一組靜默而緊張的三角關係。
在歌劇舞台上,《三個橘子之戀》(L’Amour des trois oranges)早在 1921 年便被俄國作曲家謝爾蓋・普羅高菲夫(Сергей Сергеевич Прокофьев)改編自威尼斯劇作家卡洛・戈齊(Carlo Gozzi)的寓言戲劇,並以荒謬與戲謔的筆法重新定調:王子因憂鬱而無法大笑,因此踏上追尋三顆橘子的旅程,來解除詛咒。橘子成為神祕的容器,內藏公主、渴望與死亡,而最終僅有一位倖存者,得以與王子成婚。兩部作品共享三顆橘子,橘子作為數字密碼與象徵裝置,在鏡像的結構下,開展出全然不同的情感弧線。
電影《3 橘之戀》不講命運的解咒,不談王子的歸位,呈現的是親密關係失衡的過程如何從日常中滲出──那是一種微觀的、軟性的崩壞。愛情不是轟然倒塌,而是緩緩凋萎,如同橘子表皮皺縮、色澤褪去,卻依舊靜靜地坐在能量鐘上無聲運作。
鴻鴻的鏡頭有一種近乎實驗的冷靜與精準,不急於揭露關係中的爭執與慾望,而是凝視那些無法被語言命名的猶疑與退縮。馬馬與咪咪之間既像戀人,又像室友,彼此依存、取暖,卻始終避開情感的命名。俊傑的出現看似是典型的第三者,但他又不是「典型」的破壞者,而更像一面鏡子,讓兩人看見彼此的缺口,也看見自己無法言說的渴望。
這不是一部尋常的愛情電影,而更像一場低頻率的電流實驗,把愛情中難以測量的成分──懷舊、慾望、責任、性別認同——放進導線,再以最溫柔的方式,讓它短路。
正如片中那句:「如果我們不能有真的小孩,那我們的吻還算不算真的吻?」提問本身已召喚出全片的核心: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模糊地帶。當親密被轉化為符號交換,如同電流穿過橘子的果肉,那麼情感本身是否仍保有原先的純度?或者,它早已成為被迫運轉的時鐘裝置?
歌劇《三個橘子之戀》是諷刺的、是二十世紀初的、是藝術家黑色幽默與荒謬感知的產物。普羅高菲夫筆下的王子,只有在女妖滑倒的瞬間才能開懷大笑,笑聲帶著命運的嘲弄,而非情緒的釋放。從此,世界以咒語為命題,展開追橘之旅。橘子不只是象徵,它們是愛的容器──但只有最後一顆才能存活,才得以開花結果。
鴻鴻的電影恰恰相反:它不是神話,也不是寓言,而是一種幾近實驗劇場的都市心理寫實。《3 橘之戀》中的橘子不具魔法,它們只是日常的果實,但被置入一個奇異的裝置中,承載過度的象徵與期待──仿佛它們能代表一段關係的流轉與終結。
歌劇是大聲的、誇張的,是對悲劇的戲謔;電影則是緘默的、細膩的,是對日常的超然凝視。歌劇中,王子與公主的結合意味著秩序重建;電影中,任何形式的結合都無法還原起初的親密。
若影像是雙重敘事的主幹,那麼音樂便是兩種愛情觀的聲音折射。歌劇以其戲劇性的張力與荒誕的節奏描繪情節,普羅高菲夫用現代主義手法鋪設出一條跳躍而失衡的音樂軌道,旋律輕快卻藏有不協調,如在歡愉中嘲笑命運本身的設計失敗,而配樂便成為聲音的笑聲,一種帶有敵意的歡愉,一種將童話撕裂後再拼貼的殘片。
相對而言,電影版的配樂則捨棄戲劇性,轉而擁抱靜默與親密。「劉季陵與他的銀色動物園」為本片創造出一種全然不同的聲音場域:不導引情緒、不說明劇情,而是貼合角色內在情感的聲音殘影。那是一種青春的呢喃,是對時間撫過的反應。鋼琴與提琴的交錯,不在營造高潮,是在低頻波動中提供一種詩意的依附。而配樂本身,就像片中的愛情關係:不明確、不敘述、不解釋,卻始終存在,如氣味、如餘光──難以言說,卻無處不在。
而電影配樂的 CD 版更顯其純粹與獨立性。手風琴、曼陀鈴、長笛與即興人聲交織而成的聲響,使它跳脫畫面限制,成為一張可獨立聆聽的青春詩集。「銀色動物園」與香港音樂家梁小衛的吟唱,彷彿是咪咪夢中斷續的心聲,也是馬馬難以言喻的內疚與逃避。這些音樂不為情節找出口,它只是陪伴、包覆、繞行,如城市夜景中顫動的燈火,如戀人遺留的味道,直到記憶逐漸淡去。
在有些場景裡,音樂甚至成為唯一能指認角色情緒的媒介:咪咪割腕後,病房的靜音段落,樂器如呼吸般慢慢現身;馬馬重漆牆面時的旋律,如悔意緩緩滲出的顏料。這些聲音不只說出情緒,更說出了無法言說的動機。
電影的結局令人陌生,不只因為俊傑最後迎娶的女子面目模糊,更因為觀眾早已不再關心誰與誰在一起。獨留俊傑看著窗外的台北夜景,那一刻,城市成為無聲的共謀者──城市的燈火不為愛情而亮,只為時間繼續運轉。那一幕與其說是結局,不如說是對現實冷靜的點醒。
但真正的主角,其實是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