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6.27
By 范亦昕 Eartha Fan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終於,有了可以被聽見的自己
「你所聽見的不是我說話的聲音,而是我意念中的聲音。」
說話之能與不能究竟代表著什麼?倘若言語的能力標誌著一個人的存在與否,那麼無法溝通時,這個人是否還存在?是否還保有其完整性與主體性呢?
語言是構成意識的重要關鍵,因為擁有語言、或說溝通的能力,於是能夠傳遞思想,傳達意識,並透過來回的傳遞與接收逐漸構成完整的自我。於是被聽見,在人類群體中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語言哲學是一門值得深究的學問,其重要性甚至使海德格(Heidegger)提出「語言召喚存在」,那麼一個無法言說的靈魂,又如何在世界中留下屬於自己的聲音?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鋼琴師與她的情人》(The Piano,1993)講述自六歲起便不說話的鋼琴師 Ada,帶著女兒接受了安排好的婚姻,一起飄洋過海,遠嫁到紐西蘭荒島。擁有權勢的拓荒者 Stewart 領著一群毛利人來到海邊迎接 Ada,他說他接受 Ada 的沉默,但在迎接 Ada 的過程中,他卻容不下那架鋼琴,於是將琴遺留在了海邊。
Stewart 狠狠地移除了 Ada 用來發聲的要素,她是一名不說話的鋼琴師,她只彈琴,偶爾寫字,無論什麼時候,她一句話都不說。若說「語言召喚存在」,那在這裡的 Ada 是否不存在?
片中巧妙地讓鋼琴成為她的另一種語言,雖不能說,但她擁有手指與琴鍵。學琴的時候,老師總說:「樂音是有表情的,要傳達出情緒。」Ada 在開頭時便說自己是聒噪的,她彈著琴,情緒飽滿,愉悅時有樂音跳躍,悲戚時則音色黯淡。她不說話,但她以手指觸碰琴鍵,用另一種語言說她想說的話。
於是在這裡,手指是重要的發聲器,是構成 Ada 之存在,以及她與世界連結的關鍵。電影開場晃動的紅色光影,是指縫間看出去的世界,濾鏡般粉色模糊的世界,那是她與世界連結、觀看世界的方式。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沒有了鋼琴的 Ada,是無聲的,她不被聽見。鋼琴對她來說不只是語言,更是 Ada 少數能主宰的疆域。那是她建構自我、釋放慾望、創造秩序的空間。決議捨棄鋼琴,這是 Stewart 對她的迫害,或者我們可以說,這也類似一種閹割,Ada 被剝奪去發聲的可能,被失語之後,她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在這樣的狀態下,又該如何談愛?
在島上與毛利人非常友好的 Baines,作為 Stewart 在島上的重要地陪,Baines 擁有與毛利人溝通的能力,並熟悉土地,於是 Stewart 仰賴著他的翻譯、聯繫以及提供土地資訊。雖然看似野蠻粗俗,但他擁有接納的特質,願意傾聽並理解,也因此,他帶著 Ada 來到海邊看她的琴。
當 Ada 在海邊彈著琴,琴音流轉在海風與浪潮之中,Ada 重新找回了說話的權利,在表達的過程中她再次成為了完整的人。但要能成為完整的人,同時也必須有人聽見,而 Baines 是願意聆聽,也聽見她的那個人。音色舞動之間,正因為聽見,於是有些什麼被點燃。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Baines 將鋼琴從海邊運回,邀請 Ada 來到自己屋內,並提出了交換條件讓 Ada 有機會拿回她的琴。這是精心設計的愛的計謀,在一次又一次的琴聲流轉中,從聆聽到靠近,從靠近到親近,Baines 創造了許多讓 Ada 表達自我的機會,透過這樣的理解與接納,愛便從中萌芽。琴聲是屬於 Ada 的語言,也是 Baines 願意傾聽的話語,在這樣的過程中,語言召喚存在,語言也召喚出了愛。
「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彈妳想彈的。」
Stewart 與 Baines 正好是兩個極端的存在。一個剝奪他人,卻渴望被愛;另一人願意傾聽,於是擁有愛。巧妙的是,在愛情以外,就連紐西蘭島的拓荒過程也幾乎是如此。Stewart 是上流社會中握有權利且鄙視原住民的貴族,而 Baines 接納了在地的生活習慣以及語言,也紋上了與毛利人相同的紋面,那是一種對彼此的認同與接納。Baines 之所以能成為連結當地的媒介,正是因為他願意跳脫語言的階級與權力結構,去真正聽懂不同的聲音。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Stewart 握有財富、握有槍械,但似乎永遠無法獲得人心,無論是當地人或者是 Ada。他展示權威,以財富交易或以蠻力掠奪,得不到 Ada 的愛,他以更殘忍的方式試圖強佔 Ada,他囚禁、奪去她的手指。這次是更殘忍的剝奪,剝奪了她僅有的發聲的權利,明知道這是她重要的語言,卻以威權迫使她失聲,亦是對她的「創造力」與「主體性」的去勢。
「聲音不見了,不能彈了。」
斷去的手指和那一鍵離開主體的琴鍵相同,再也無法發聲。權力換得的愛,都只是想像的愛,最終必然凋零。在《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2019)也寫過「終於,有了一張可以被凝視的臉」,我想這是一樣的──在愛的前提之下,是關於一個人是否擁有能被完整接納的自己,並且要能被看見與被聽見。在《鋼琴師與她的情人》中,Ada 需要被聽見。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於是,Baines 這個願意聽見她的男人,使她存在,使愛存在。
在電影開場,手指看出去恍惚的世界,晃動的紅色光影,隱隱約約的輪廓如模糊的世界,與電影後半段Baines 床榻前的紅色簾幕相互呼應。那畫面極為相似,幾乎重疊。那是鋼琴師與她的情人所構築的世界,情人是那個願意聽她彈琴的男人,情人也是她的琴,情人或者也只是透過 Ada 手指向外所觸及的世界,那個願意接受她並聽見她的世界。
沉默其實是一種選擇,並非無聲,亦非拋失自我,她只是拒絕用大眾的語言去迎合、去社交,選擇了另一種語言,並以不同語言的差異劃出界線,試圖找到能真正理解這個語言的人。
願意聽你的人,他永遠願意聽見你任何形式的聲音。終於,有了可以被聽見的自己。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