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13

By 文字裡的貓

挖出雙眼與肉塊,啜飲體液與鮮血──《燈塔》的黑暗神話

在希臘神話中,泰坦神族的巨人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為人類偷取火種,而遭受萬神之王宙斯(Zeus)的懲罰。宙斯以鐵鍊將巨人綁縛在高加索山脈的荒原上,讓他每天早晨遭受老鷹啃食肝臟,到了晚上肝臟會重新長回──無限輪迴的凌遲,使他的痛苦永無盡頭。

普羅米修斯忤逆天神,試圖賜福於人類,在許多文化評論中,導引出了兩種論述:其一,此事象徵人類邁向文明的解放與智慧的啟蒙;其二,普羅米修斯偷取火種,企圖將自己神格化,而底下的人類拿取到原不屬於自己之物(火種),足以象徵/質疑人類對於非己所能擁有之最無限、神聖的權力的渴望。至此,後者的論述也導出普羅米修斯的另一意象:不得善終。

《燈塔》(The Lighthouse,2019)是由導演羅伯・艾格斯(Robert Eggers)執導、A24 發行的黑白奇幻驚悚片。承繼前作《女巫》(The Witch,2015)的奇詭風格,這次將場景從中世紀的幽暗深林,移駕到孤絕於世的小島,以歷史上一樁燈塔事故為靈感加以編寫後搬上大銀幕。全片以 35 毫米的黑白膠卷拍攝,為營造島嶼的封閉和壓抑氛圍,縮減視覺畫面比例至 1.19:1,誘引觀眾進入電影故事的第三混沌空間,與角色邁向不可復返的癲狂精神同步。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電影在毫無背景交代的情況下,直接(幾乎截斷式地)帶領角色與觀眾進入島嶼,並在近乎真空的封閉空間上演所有的戲:暴風雨,岩石,孤島,狂浪,海鷗,人魚,燈塔──片頭由一艘船劃開敘事的海浪,承載角色與觀眾迅速進入被創造的物質空間,抵達燈塔所在的岩石島嶼,讓故事從萬物的縫隙中幽幽展開;再由觀者依憑空間背景,透過畫面反覆出現的事物,與主角無止盡的勞動和對話,指認、辨識建構出角色為何身在此處,與角色的欲望、「燈塔」的意義,以及影像背後的神話寓意。

儘管缺乏讓觀眾意識緩慢游入故事架構的時間,《燈塔》並不是難以理解的電影。由羅伯・派汀森(Robert Pattinson)飾演的角色溫斯洛(Ephraim Winslow)和威廉・達佛(Willem Dafoe)飾演的華克(Thomas Wake),兩位燈塔看守人在看守燈塔的過程中,因年輕的溫斯洛和資深的華克個性不合,後者又堅持不讓溫斯洛上燈塔看守,繼而不斷發生衝突,加上溫斯洛不斷在島嶼上遇到神秘詭譎的噩夢事件,導致其精神逐漸偏離常軌,最終瘋魔。

有趣的是,我們可以在電影風格化的敘事,以及角色彼此和環境的身體/精神互動中意識到,《燈塔》不僅僅只是人類發瘋的恐怖故事,在超自然詭譎的包裝底下,它環繞著人類對權力的慾望、父權和陽具崇拜,並於其中交疊融合了神話的美學和文學性。

可以說,《燈塔》幾乎是西方神話和民間傳說的變體,神格和魔化的互文,電影的基調類似於克蘇魯神話(Cthulhu Mythos)的混沌美學結構,島嶼孤絕的狀態又如《鬼店》(The Shining,1980)中使人瘋魔的酒店──但在《燈塔》裡,角色在密閉空間中逐漸異化的過程面對的,不是源自內在的存在焦慮,而是克蘇魯神話所強調的,遠大於人類體系的偉大的古老存在(Great Old Ones)。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克蘇魯神話中,人類在面對宇宙的龐大威脅時是非常渺小的,甚至毫不重要。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打造的「宇宙主義」世界觀,正是對人類自工業革命後試圖將自我神格化的野心之反思。其強調人類之於宇宙的微小,並說明在宇宙龐大的未知中,隱藏著人類所無法想像、不可名狀的黑暗真相,只需要看上一眼,便會陷入癲狂,甚至死亡。

「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是對未知的恐懼。」

海鷗在天頂盤旋,哀哀嚎叫。海浪囈語喃喃,來自海上的風吹送著死亡的號角──溫斯洛在沒日沒夜地勞動下,需要面對的不啻是華克的蠻橫與兩人對於燈塔的慾望,還有對島上未知萬物的恐懼。最終,這份「恐懼」和對權力的「渴望」,終像戲中一場暴風雨,讓室內淹滿雨水,混合泥土尿垢鮮血穢物食物渣滓分泌物,將他的精神與肉體扭曲地分解,剩下失去自主性的感官碎屑得到了精神上的勝利。

而肉體在精神的抽離下逐漸解離、崩解的過程華麗又詭譎,向死又向生。溫斯洛不斷地試圖接近「燈塔」的慾望,在他晝夜重複的勞動下,最終成功地從肉身的禁錮中脫離而出,融進島嶼,其精神外顯後與外界的交互作用,使大環境成為內在世界的倒映,虛實縱橫,哺育出最深沉的心靈恐懼和黏膩的幻象。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尖叫的海鷗,性慾的人魚,連老航海人最終也變成了海怪或海神波賽頓的模樣──溫斯洛的精神世界,在克蘇魯的基底下,來到了更豐富的海洋神話概念挪用。

我幹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它使全船的人遭到了不幸;
他們都說我射死了那頭鳥,
正是它帶來了海上的和風。
他們咒罵我,這個惡棍,
他不該殺死那頭信天翁!

英國浪漫主義運動創始人、詩人柯勒律治(Coleridge)的敘事長詩《古舟子詠》(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1798),描述象徵幸運的信天翁被殺死後,整船的人都受到了詛咒。而在《燈塔》中,信天翁反映了溫斯洛的精神世界逐漸崩解,後者將前者砸以礁石,擲向混沌、咆哮著的黑液裡,讓它爆裂、血肉模糊。他以主動撕裂動物肉身來召喚出古老神秘的海洋詛咒,眼看詛咒張開伸手不見五指的闃黑大口,把溫斯洛的肉身與精神碎片捆成球,吞送進潮濕惡臭的棲身地,讓他在那裡發臭、死亡。

而燈塔作為推進本片敘事的麥高芬(MacGuffin),高聳巍峨於島嶼之上,光線從內部射出,既如陽具象徵陽性的權力崇拜,也有著如故事中反覆出現的人魚女性陰柔的隱蔽性。在層層疊疊的神話文學包裝下,燈塔從被觀看的客體異變成為性與慾望的主體,但觀者對於燈塔「內部」真正的模樣皆是想像來的──看著老華克消失在螺旋階梯之上;看著燈塔的光穿過老人的胴體後射出;看著最後一幕溫斯洛終於進入燈塔頂端後欲淚欲高潮的眼神。電影並未揭示燈塔實際有著什麼,它的形貌來自角色對其投射的慾念,與絕對權力的渴求,是兩者混揉一氣的巨大團塊。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燈塔》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燈塔是陰陽交揉的二元一體,如此概念也可延伸到兩位角色的關係上。燈塔員一老一少,日復一日於島上的小屋共同生活,最後在污血與雨水中抓著對方,試圖撕裂之、肢解之,一死一生彼此緊密交纏,近似精神上的交媾,終讓他們合而為一。

羅伯・艾格斯有意將兩位角色從電影開頭如父如子,到後來彼此冒生、滋長的性張力,最終合為一體的意念,除了能從老航海員以海神之姿擒住溫斯洛的手、眼中射出光的畫面,回溯到德國藝術家 Sascha Schneider 一九〇四年的畫作《Hypnosis》及其本身的同志身分之連結窺見,也能在角色的名字中瞥見端倪。

原來兩位看守員的真實姓名皆是湯瑪斯・溫斯洛。孤島上嗷嗷來去的海鷗,時時刻刻呼嘯著的海上狂風,最終將兩人的靈與骨吹送到彼此身上,黏合在一起,詛咒他們的血與肉生死交纏。而共享同名同姓的人只能藉由相互殺戮來抵抗身體的排斥作用,殺去自尊、砍去理智、奪去聲音,剩餘滿地的鮮血和肉塊皆是殘缺的慾望和權力,留得海鷗啃食肝臟,而人躺在礁石上,眼神迷濛。

眼看散落一地的腥肉殘屑,《燈塔》滿溢出來的神話美學和文學語境,無須贅言。電影敲開了當代通向克蘇魯神話異境的甬道,以自然界龐大未知的黑暗對照渺小人類的存在辯證。奇異、詭譎、不安的影像語言,演奏一場狂風暴雨,與兩個男人交纏的孤島狂想曲──絕對的權力和絕對的慾望如罪孽,它既向上挑戰自然界向度的未知,也不斷漲大人類個體生命的量度,向宇宙投以狂妄無畏的眼光,使人持續膨脹、膨脹,直到肉身爆炸,鮮血四濺。

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