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3.24
By 釀電影
香妲・艾克曼:廚房失序與進食失調
讀者投稿/魏綺
比利時導演香妲・艾克曼熱衷於拍攝廚房,她的廚房質樸、功能普通。她不拍廚師與美食,她拍的是廚房中的家庭成員,城市中的普通住民。廚房的存在不為炫技,而是為了每一日的果腹與餵食的需要(need)。視覺上,她的廚房光色生動,被食物、裝潢、餐具、桌布點綴,不是單調的地方。廚房與人的關係,與公寓的其他部分不同,這裡不是休憩地,而是勞作、品食、分享的場所。
香妲・艾克曼的廚房,是女人的廚房。在被問及作品是否支持女權時,她總想避開女性主義導演的標籤──她的電影不是充斥標語的戰鬥電影,卻一直在醞釀日常生活中的激烈革命。看她的電影如吃一顆碩桃,慢慢啃淨果肉,現出硬邦邦的核。片中驚動的能量不透過社會事件、激進演說體現,而常蘊含在醃肉、煮咖啡、吃白糖的舉動裡。
「廚房」在她的電影中反覆出現:母親的廚房,性工作者的廚房,異地求學的女學生的廚房,尤太母親的廚房,蘇聯解體後東歐女人的廚房⋯⋯。廚房象徵一體兩面:有秩序之美,也有失序的危險;有日常性,也有災難性;廚房此刻進行的動作,隱藏關於未來的徵兆。

《珍妮德爾曼》電影劇照/IMDb
香妲・艾克曼代表作長片《珍妮德爾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1975)開場即在廚房中展開:珍妮・德爾曼身穿優雅開衫,過膝半身裙,腳踏高跟鞋,一副典型的中產家庭婦女打扮,她正在準備晚餐。影片時間跨度為三天,主敘事線上,德爾曼日復一日地操持家務,在廚房中為兒子準備美食,在客廳裡共進晚餐,餐後與兒子讀書看報。此外,在兒子不在家的時間,德爾曼接待嫖客──這部分內容在緊閉的臥室門後進行,影片僅克制地呈現不同男性進出門的場景。
在維持家庭秩序的過程中,德爾曼的煩躁感逐漸積累,直到撕裂秩序,導致她的殺人之舉。一絲不苟的秩序逐漸崩壞,裂痕最早出現在廚房,後在廚房中反覆顯現。第一天,一切似乎井然有序:德爾曼離開灶爐,用毛巾擦乾手,關掉廚房燈,在與客人上床後洗澡以及清潔浴缸,晚餐時提醒兒子不要看書。災難的第一個徵兆在德爾曼做飯時出現──烹飪過程中,門鈴響起,迫使她暫停做飯,前去接待客人。第二天,德爾曼心不在焉地削馬鈴薯,機械地滑動削皮刀,眼神渙散地看向桌前。第三天,也是她行兇當日,德爾曼在喝一壺煮好的咖啡,無論加牛奶或是方糖,味道始終古怪,最終只能將其倒掉。在喝下壞咖啡和接客之間,她長久地坐在過道與客廳中發呆。

《珍妮德爾曼》電影劇照/IMDb
香妲・艾克曼拍攝的第一部電影《轟掉我的家鄉》(Saute Ma Ville,1968),除去片頭的公寓樓鏡頭,全片幾乎全在廚房中進行。《珍妮德爾曼》的廚房象徵著失序,預示災難的降臨;但在《轟掉我的家鄉》中,廚房是災難上演的場所。
僅僅十三分鐘的短片中,香妲・艾克曼將全部視線聚焦於廚房內。年輕女孩回到家中,她將自己關在廚房內,用膠帶封住門縫,將觀眾帶入逐步封閉的空間──從公寓外到公寓內,從閉門的廚房到澈底封死的空間。
她燒水、下麵條、打開櫥櫃,舉動再日常不過。然而,影片正是被平凡甚至些許乏味的動作推向混亂與毀滅。擦亮皮鞋的同時,她也將鞋油塗抹於自己身體;她一邊打掃,一邊將鍋碗擲在地上。她口中哼著小調,明快的旋律潛藏決絕的念頭。在最日常的烹飪空間裡,她完成了最不尋常的舉動──了結自己的生命。香妲・艾克曼將影片置於廚房這一場域,讓人物進行廚房中的常見動作,最終剝離作為家庭空間慣有的平凡性。人們通常在廚房烹飪,在廚房清潔,但在《轟掉我的家鄉》,廚房是女孩毀滅的舞台,上演生命末場激情演出。
與香妲・艾克曼同時代的女性藝術家同樣把目光轉到廚房中。《珍妮德爾曼》上映的 1975 年,美國觀念藝術家瑪莎・羅斯勒進行了一場廚房中的先鋒藝術表演。《廚房的符號學》(Semiotics of the Kitchen,1975)是一支六分鐘的錄像,畫面中,羅斯勒按從 A 到 Z 的順序展示家庭婦女常用的廚具與調料。羅斯勒借用烹飪節目的形式,批判女性被禁錮在廚房的性別角色。她按照字母順序介紹廚房物件的名稱,同時比出有破壞意圖的動作──用勺子在調料碟中猛挖,向空中潑灑想像的液體,用餐具摩擦出尖銳噪音,用叉子兇猛地刺向餐盤。如《轟掉我的家鄉》中的女學生一樣,她在廚房製造混亂,揮舞刀叉的動作充滿侵略性,甚至有些暴力,暗示著謀殺。這樣的混亂,既沒有《轟掉我的家鄉》中女學生哼歌的輕快掩飾,也不同於《珍妮德爾曼》中不幸生活的自然而然之積累,而是廚房中女人主動的選擇──勇敢的暴力,有意的謀劃。

《轟掉我的家鄉》電影劇照/IMDb
相較之下,香妲・艾克曼廚房的混亂通常不出於人物自主意志,正如導演本人不稱自己為女性主義電影人。在香妲・艾克曼的廚房中,秩序被勉力維持。廚房外的世界常處於混亂中:臥室裡,母親秘密地進行性交易;東歐街頭,人們在後蘇聯時代掙扎於不確定性;在美國,離散的尤太人背負著懷舊與創傷。廚房成為避難所,人們回到廚房,廚房活動出於慣性繼續,再從慣性動作中透出失序的跡象,讓娜・迪爾曼的生命能量被壓抑,她對嫖客的厭惡是隱形的,她在備餐時的掙扎是可視的。
進食是烹飪的下一步,與廚房直接相關,進食失調是香妲・艾克曼電影中的重要隱喻。在長片《我,你,他,她》(Je, Tu, Il, Elle,1974)中,由香妲・艾克曼本人飾演的主人公朱莉困在房間裡,她的日常生活除了寫作、睡覺,就是從一包牛皮紙袋中挖糖吃。她獨居一室,終日吃糖,從袋子中不停挖出勺勺白糖,大口吞下。朱莉的居所中,廚房似乎是缺失的,可以推測她的家中沒有功能完備的廚房。廚房是製作食物的場所,當它缺席時,飲食失調變成隨之而來的結果,成為人物焦慮的外在表現。居住空間與身體之間存在某種對應關係:居住空間的運作失靈,映照人體機能的紊亂,例如廚房的缺失導致的進食異常。
在影片的第三部分,朱莉拜訪舊時戀人。她表達了自己的飢餓,對方慷慨地為她準備餐食。朱莉貪婪地吞嚥三明治,大口喝飲料,表示自己還要再吃,坦率而天真地袒露出她的缺失與渴望。女友從廚房拿來更多食物,其居所有完備的廚房,居者健康且富足,既是食物的提供者,也是愛的給予者,在物質與情感層面上慷慨解囊,滿足了朱莉對食物與親密關係的渴望,幫她治癒吃糖的進食失調。
棲居於公寓中的人們,帶著健全或殘缺的身心,住在功能完備或失靈的空間中。居所的匱乏,如廚房的缺失,影響著居住者的生活方式,包括他們如何起居,如何對待他人,並在最終塑造他們的生命狀態。

《房間》電影劇照/IMDb
香妲・艾克曼的最後一部電影依然以廚房為行動的中心。在紀錄片《非家庭電影》(No Home Movie,2015)中,艾克曼回到母親位於布魯塞爾的公寓,在廚房裡展開關於家族歷史的多重對話。影片記錄了母親在去世前日益衰弱、被困家中的日子。影片在母親去世後才開始剪輯,最終成為艾克曼的遺作──一部關於母性力量的回歸之作。
「家」對艾克曼而言是模糊游離的概念,而母親是唯一清晰的錨點。「我在巴黎和紐約都有房子,但每次我說『回家』,指的只是去我母親的住處。」在廚房裡,母女談論飲食:「馬鈴薯帶皮更好吃,我煮馬鈴薯從來不去皮,營養都在皮裡。」、「你要多吃肉,肉中有蛋白質,它會讓你長肌肉。」她們亦回憶起艾克曼小時候的飲食習慣:「你小時候一天只吃一根香蕉,別的什麼都吃不下。」這讓人想到《我,你,他,她》中只吃白糖的朱莉。
食物的話題引向家族歷史。「小時候去祖母家,她給我煮湯,裡面放了肉丸,那團肉塞在我的喉嚨裡下不去。我後來覺得那是一種焦慮,因為我很害怕奶奶的模樣,她的頭髮亂糟糟的。」艾克曼旋即補充,那是孩子的目光──童年記憶裡,奶奶的晚年形象令人畏懼,長大後才明白,那是戰爭造成的痕跡,是尤太人在二戰期間的遭遇在祖母身上畫下的記號。

《非家庭電影》電影劇照/IMDb
艾克曼的母親是二戰中倖存的尤太人,曾被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並在此後的人生中絕口不提集中營往事。艾克曼曾提到,母親的沉默成了她所有創作的源頭,她不斷地拍電影,就是為了填補代際記憶的真空。
2015 年 10 月 15 日,母親辭世一年半後,《非家庭電影》在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放映兩個月後,六十五歲的艾克曼在巴黎自殺。親近的人回憶,母親去世後的這一年多裡,艾克曼深陷痛苦中。
如今回看《非家庭電影》,這對母女在拍攝影像後相繼離世。這似乎讓人想起男性敘事視角下的藝術家與繆思「關係」──創作者因「靈感」消逝而走向毀滅。然而,艾克曼與母親之間的聯繫遠非一種利己的取予關係,而是緊密的結合與共生。艾克曼隨母離世的舉動,表面上接近烈女故事,實則不大同於中國極端孝道中的「給」與「還」的生命置換,而是一種罕見的、存在於母女之間的巨大能量的激情之愛。這種愛,與她年輕時在影片中破壞動作一樣,被輕輕安置在家庭空間之中,在日常動作裡無處不在。

《非家庭電影》電影劇照/IMDb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