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7

By 黃曦

【​釀電影】vol.20《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王和平 ╳ 李姿穎 ╳ 姚愛甯 ╳ Q WANG ╳ 劉采翎 ╳ 謝佳芳

採訪、撰文/黃曦
插畫/Rich Tseng

自「人」(I’homme)一詞不再單指「男人」,而是意指「人類」開始,我們彷彿成為博日娜・涅姆措娃(Božena Nemcová)筆下的外祖母,於混沌世道底下,幻想一道最為龐大的勇氣與氣力,挨著荊棘叢,抵抗地行走,並向歷史怒吼。

一路至今,當代女人興許以吳爾芙的古典訓誡出發,過著雙重生活,創作不輟,只為想像──我們如何擁有一個明亮的陰道,自生中再次復生,回到溫暖的子宮──我們應當擁有自己的房間。

本次企畫,我們視自己的房間為一本書、一張專輯、一部電影,且無意再次標誌命名,又或揭示其中臉孔,更願透過創作者的目光來重現,以繪畫和文字,以一切誠實到接近透明的方式,來復魅,來除魅。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側寫王和平──子宮/藍寶石/空行母

七年前,我在地下室唱片行買下《路人崇拜》。白色封皮,紅色卡帶。封皮塗鴉怪奇,卡帶塑膠透亮,在想每一個女人都有這樣子一顆,埋在海底的紅色,未經打磨的紅碧玉。王和平的首次亮相,倒也像極了碧玉的《The Live Debut》。

寫作與歌唱時取叫王和平。塗鴉時就叫王十七平。她回給我的第一封信寫道,她的本名比我多一個字:黃曦__。不過,她的自我認同與姓名無關,大抵上可能更接近一顆藍寶石。

誕生於機器的翻譯錯誤,藍寶石發表在二〇二三年的 Artist Zine《藍寶石靈魂 sapphic soul》,說是憑空降落或許早已冥冥注定。她的文字、音樂書寫,可上接公元前的希臘詩人莎芙(Sappho)的譜系,啟迪面朝邊界窺淫的路人、自邊界向外各自堅挺的蕩婦,彷彿幾經切割而能姿態各異地鑲嵌進描繪人之起源的壁畫裡。

狂戀的修行者與攝人的空行母自此不再二元。這中間的廣袤,藍寶石以短篇小說《色情白噪音 that's the hormones speaking》和詩集《過動公寓 It's the caffeine dancing》補遺,如空行母慈悲填造骨血:封釘下土化黑腐臭的西蘭花,隻身遊蕩於諸種貨架的上班族,最會打手槍的按摩工作者⋯⋯所有徘徊於背景的低像素與背景音,是香港離散台灣歐洲,性別流離異同雙無,的我們。

被誤譯的我們,正在運作一個無處不在的底層頻率,如同機械音聲就存於城市裡,人們總離不開巨大機械的運轉聲,手機傳來的叮咚音,布簾一側不住的呻吟。這是壁畫裡藏著的古老地圖,把它展開,才是世界。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王和平──子宮/藍寶石/空行母。/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王和平──子宮/藍寶石/空行母。/插畫:Rich Tseng

如此的世界,是性的產物,性的崇拜,性的地獄,它看似是資本社會的追逐與敬服,但本質上還是性別結構的問題。某程度上來說,性別和離散是接近的,同樣都因為有了邊界,而有了邊界。藍寶石並沒有想要拔除邊界,就只是因為她也碰到了邊界,因而創作邊界。

或許可以說,自從全人類被繁衍之後,都被繁衍的制約給逼迫著,只能追著遠方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但在撞上邊界之後,藍寶石與酷兒們發現自己的高潮與性沒有繁衍,沒有目的,因而異化。

就像藍寶石其實是備受青睞的,有時候她不理解為什麼多是男人在看她寫的東西,偶爾也質疑自己的創作是不是父權的,又或是面對 Feminist、Lesbian 這樣的字眼所感覺到的異物感,她總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夠女性主義?

但是作為一個人,藍寶石又在想,如果女人不能談論陰道與乳房,不能表達慾望與愉悅,不能感受那些超越語言的身體經驗,那她還要作一個合格的女性主義者嗎?

因為不想被馴化,因為持續被離散,藍寶石用小說來敘事、言說,用詩來實驗、顛覆,她用聲音的低吟編織一條紅色的絲線在身體裡蜿蜒,紅色的縐褶起伏為世界之始,濕軟的丘壑夾有谿澗,一路延伸到奶與蜜的蒼巔,最後從最大密度的藍色裡湧出。

路人與崇拜是制約與被制的。色情與白噪音是身處邊緣因此迷戀的,過動與公寓則是破滅後得以明亮的。王和平與王十七平,賀爾蒙與咖啡因,是一顆又一顆暈眩的藍色寶石。

藍寶石最後說,畢竟世道多有錯誤,如若能沿用機器的誤譯,將 Sapphic 的源頭視為一顆藍寶石(Sapphire),那麼 Sapphic 式的作品與其相關的指涉,便能證成此生的歷史:寶石來自切割,光芒來自陰翳,就是傷口。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側寫李姿穎──躺下/革命/觀世音菩薩

有一些關係是這樣子的,素未謀面,卻過分親切。路人崇拜,是距離而可以迷戀。林奕含,蕭詒徽,言叔夏。香水,口紅,高跟鞋。BIOS monthly,Womany。女性主義,婚姻場景,晚安台灣。

以此生指認這些名詞,更像是一場詛咒。要愛要恨都是一條比陰道還要長的路。Abby Lee 作為一個編輯,怎麼能擁有未被命名的檔案夾?李姿穎作為一個寫字的人,怎麼能沒有幾間無法命名的暗室?

讀到《不道德索引》的 Miss Dior,想起上大學前的夏天,拿著第一份文學獎金買的 Miss Dior。花漾淡香水,清新花香調,粉紅香水銀色蝴蝶結,娜塔莉波曼代言。說實話,我到現在都還沒用完。太濃,太烈,太少女。

少女要長成女人,不只要說髒話,還要念佛號。你看,髒話裡的女人有多髒,佛號裡的女人就有多清淨。不過有些時候,佛號和髒話是一樣髒的,幹破恁娘老雞掰,南無觀世音菩薩。

Miss Dior 們,還在子宮裡就被生成一場詛咒。女人的世界是套中套,西門慶在橡膠套子底下包裹色若紫肝的豹頭凹眼,胡蘭成在今生今世底下包藏裡外不一的食色性也。Miss Dior 眼睜睜見證的,是讀文學的人被男人辜負也被女人欺負,最後文學又把自我顛覆。

Miss Dior 眼睜睜證成的,還有讀女性主義的女人也有一根陰莖,想要解開胸罩卻伸手滑進內褲,想要瑜伽冥想皮拉提斯,但該做的抗皺淡斑皮秒雷射也絕不能少。

進步口號底下出油脫妝,自主的高跟鞋喀喀上路。

在修行者想要幹她來渡化自己之前,Miss Dior 先讓自己長成野獸。她的革命是躺下來的。躺下張腿,萬千花蕊,浪花淘盡。Miss Dior 開成菩薩的形狀,上床也常唸佛號,幹破恁娘老雞掰。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李姿穎──躺下/革命/觀世音菩薩。/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李姿穎──躺下/革命/觀世音菩薩。/插畫:Rich Tseng

從哭著找奶娘的溥儀到會揍人的奈波爾,Miss Dior 發現自己得要先成為觀世音菩薩,才能以性的革命反轉術式,以魔法對付魔法,如以一來才不會壞掉。

不要壞掉,才有可能在性的革命裡淬煉愛的真諦。不要懷掉,才有可能在小 Miss Dior 長大之後,老 Miss Dior 還能同她講述,一個活菩薩拯救世間有情眾生的故事。不要壞掉,才有可能在小 Miss Dior 快要壞掉的時候,讓她看見自己還活著,而且找到了愛。

她們可以一起寫下一些古老的故事,關於掀開內褲之前之後,要如何沒有羞恥,關於電愛約砲之前之後,要如何性癖自主,關於交往結婚之前之後,要如何女性主義。

之所以這個版本的 Miss Dior 是一頭又一頭被放逐的野獸,正是因為她們的女性主義不存在溫良恭儉讓,可她們的婚姻場景卻又是女生男生配,但她們的晚安台灣又是濁水溪公社而非滅火器唱的。

看著眼前這個精巧編輯顏文字,書寫精緻悖德指南,結了婚罵了人的現代版 Miss Dior,我想起幾位開山 Miss Dior 老奶奶。

十七世紀畫《作為一位女烈士的藝術家自畫像》的阿特蜜希雅・真蒂萊希(Artemisia Gentileschi),承受著夾斷手指(畢竟沒有陰莖)的刑求,也要在法庭說出性暴力的屠殺真相。在倖存以後,她還要以畫筆為匕首,擱下男人的頭顱。

二十世紀寫《情慾之為用:情慾的力量》的奧菊・羅德(Audre Lorde)發現情慾是一顆小黃球,人們購買附贈小黃球的白色奶油,白色奶油軟嫩出水,小黃球左右揉搓,乳汁浸淫,生命蓬發。在乳房長癌之後,她又發現不管說不說話,死都是遲早的事,那以前到底去他爸的在害怕什麼?

Miss Dior 們要怎麼當一個女性主義的觀世音菩薩,說到底其實也就是要不要性愛與要不要揍人的問題。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側寫姚愛甯──黎明/禁術/半夢

如果當真有這個必要的話,我想這個世界上最適合把人分類的方法,是貓或狗,山或海。姚愛甯是很典型的貓咪相,眼睛像玻璃彈珠,裡面是最大密度的綠色。

你以為她溫馴而單純,但她的身體某程度上也成為容器,在一片浮華裡,因為填進了眾生,而成為世界小史的根莖。世界就從那片青苔而生,作為一個演員而非一個人的時候,她就隻手縫起好幾段此生,將自己編織成連天的群風。

師大公園地下社會,湯湯水水傷心欲絕,不能流淚也要比悲傷更悲傷,去到月球也要聽搖滾樂。

成為群風,圈巡於裂隙,返抵苦雨之地。當夜空以最大密度的黑色籠罩,遙遠星系的光芒便永遠無法抵達世人眼底,姚愛甯隻身站在世界之外,才聽見了礦脈與花木在古老與新生間的低喃,因而真正看見了黎明在地平線之外升起的樣子。

見過真正的黑暗,而成為宇宙。如喬吉歐・阿岡本(Giorgio Agamben)認為,真正貼合時代的人正是因為錯位,而更能感知自己的時代。同時,這樣的人也是緊緊凝視時代之黯淡的人。

而作為一個同時代的人,便要捕捉時代的濃霧。

當眾人真以為她天真,宇宙小姐早已長成女人,像一隻慧黠的貓,遊走在沒有人看見的磚瓦與屋脊,偶爾狡黠地捉弄那些以為她蠢笨的人。如果大家都想疼愛她,她就假裝當一隻無知的貓,用可愛對付說教,在被馴化之前先馴化。

比起魔法更像忍術,反轉性別術式的禁術。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姚愛甯──黎明/禁術/半夢。/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姚愛甯──黎明/禁術/半夢。/插畫:Rich Tseng

你會問,好看的女生要怎麼女性主義?她們生來就有女性紅利。

扮演男人,為戲落髮,拿襪子當作假陽具。

接著,舉起火炬的,你又問,可愛的女性主義者要怎麼女性主義?

作為一隻靈巧的貓,她當然知道要如何閃避男人拙劣的伎倆與女人精緻的陷阱,但也因為天生的輕巧而過分地討好與不討好,她的文字註定藏有深刻但溫暖的寂寞。

無知所以孤獨,孤獨所以搖晃,像子宮裡的嬰兒包裹羊水搖晃,像月經的少女陣痛練習,搖晃與安定是一眼瞬間。

黎明前夕,以禁術製造的半夢,是穿梭一條條的窄巷,夜夜暫居在他人的敘事裡。她讓角色生根,自在但要戒慎,長成了樹就還給世界,只留幾圈年輪養出幾條皺摺。她讓目光流轉,敏銳但有所保留,雨水直接打進眼睛裡,露珠就養出整片呼吸的青苔。

在看見自己是綠色以前,人要先是一具肉身,觀宇宙方能見自我。這才在心口上長出富足的愛,對自己的愛。也因此,在她身上唯一不變的只有綠色。

宇宙小姐對無知的詮釋並不同於大部分人,是當萬千行動都為浮夢時,仍要按下一記吃重的閃電,再一次作為掌心的嬰兒,凝視沙盒的黑暗,感知暗室裡的光,在初生同時最為接近死亡,爾後又是一場新生的時刻,奔赴必然失落的、潮濕的根源地。

之所以女人來自傷口,擁有一顆埋在海底的紅色,正是因為她們來自子宮,擁有對世界的愛,這才串起了天地,而她們就是世界。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 Q WANG──桃樂絲/魯斯佛/蜜糖果醬。/插畫:Rich Ts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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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劉采翎──鬼剃頭/體術/土星有環。/插畫:Rich Ts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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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謝佳芳──蹺蹺板/花圃/水色迷宮。/插畫:Rich Ts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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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主視覺。/影像提供:釀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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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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