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動畫導演PK！｜千變萬化的湯淺政明，接下來要變去哪兒呢？

老實說，最初會注意到湯淺政明，其實是因為他的名字和一位怪獸電影導演很像。小時候看的烏龜怪獸「卡美拉」系列電影（上映時間大致上是 1960 年代中期到 1970 年代），片頭都會清楚寫著導演是湯淺憲明；這種童年印象可以一直留存在記憶深處，所以頭幾次與人提起「湯淺的動畫」時，我還真得頓一下才不會念錯名字。

不過那只是一陣子的事。一旦開始喜歡上他的風格，就不太可能把他跟別人再搞混了。（但還是要感謝一下湯淺憲明導演帶給我的童年回憶。）

如果要說從何時開始喜歡上湯淺政明作品，那就是《四疊半神話大系》。這部動畫要處理的是一種奇妙的小說風格：原作小說本質上很輕，簡單來說就是充滿過多腦內想像的校園喜劇——主角曾經夢想著社團、戀愛、未來處處得意的大學生活，但什麼都不敢接觸的他，不管一開始做了什麼選擇，在選擇所造就的各個平行時空裡，最終都只能窩在自己那間四塊半塌塌米大小的爛宿舍裡自怨自艾，還被一些像是妖魔神仙一樣的奇人纏上。眼看畢業在即，他只能把握最後一點良機，以免四年就這樣白白過去。

原作小說是那種鴨子划水式的搞笑：腦內運轉過頭，擠滿了囉嗦的自言自語，但外在只能做出一些平凡愚蠢的小事，而且，同樣的對白和行徑在平行時空中還常常反覆出現。但不可思議的是，湯淺政明有辦法用動畫來駕馭這種文字幽默，因為他的動畫世界裡沒什麼拘束，各種差異極大的動態、角度、色彩、畫風、速度、表現方式，會像連珠炮一樣切換出現，但在他的精心編排下，卻又不至於一團亂，甚至可以說條理分明。所以不管是主角一口氣唸出上百字獨白、心中景色從宇宙飛到神話又飛到喜歡的女生身邊，或者是每句話裡都打著奇怪的比喻，又或者是主角現實生活中各種不按牌理出牌的怪人怪事，他都可以找到相對應的表現方式，有時候是極度扭曲跳躍的空間和動態，有時候是異常煽情的色調，有時候是影像抽格、定格或切割分格，有時候是加速或身體古怪變形，甚至連實攝影像或者說明字卡也都用上了。

要以文字形容湯淺政明的魅力並不容易，畢竟他的作品強就強在這種瞬息萬變的視覺風貌，且多半並非以原創劇情見長。湯淺政明的代表作幾乎都是改編作，而且不乏強到令人卻步的大作。松本大洋的《乒乓》，不論是用桌球比賽描繪人生觀的衝突，或者用友情競爭來觸碰人最隱匿的情感，都是此類題目的極上乘之作，還不提松本大洋那種粗獷童稚、卻爆發力十足的畫工，這都讓改編動畫成了走鋼索的冒險。

但交給湯淺政明，還是一樣沒問題。一方面，他那種不怕歪斜的影像世界、那種變形卻更有張力的人物描繪，都跟松本大洋一拍即合；另一方面，從湯淺政明的幾部改編作品來看，他其實非常能洞察他人作品的核心。這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因為現實條件很難容許改編方一版一眼照著原作劇情分鏡走，但在增減之間，沒掌握核心的作品往往就會做出令人傻眼的改編（許多好萊塢改編日本題材的作品都是很可怕的例子）；湯淺政明的改編作高明就在於，不管是把漫畫畫風、小說文字風格改編，基本上他都能夠牢牢抓住原作味道，還能同時以自己一貫的狂放多彩風格來填補影像細節。

《心靈遊戲》的人物造型還是以漫畫為主，但在氣氛高漲時便會看見湯淺式的奔放；《四疊半神話大系》和《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兩本小說算是姊妹作，大致上遵循同一種改編套路，但《四疊半》還把原作重複四次的結局，改編為前後更連貫的單一完結故事，增加了整體起落。《乒乓》在動畫中段添加的配角，讓本來漫畫中比較單面向的主角們更有層次（雖然說松本大洋確實有設想過這些角色，只是沒能畫進漫畫），一些超乎漫畫內現實的古怪設定也沒有過於突兀的感覺。可以說，一旦將原作交給了湯淺政明，幾乎都可以拿到不失原味但又風格強烈的改編作。

特別值得一提的，就是今年初的 Netflix 動畫《惡魔人 crybaby》了。永井豪 1970 年代的原作《惡魔人》本身就已是非常狂野的作品，主角不動明開門見山地就被好友飛鳥了強行變成惡魔人，隨後發生的世界變化就是不停地急轉直下，有如飆速一般地，友情毀滅了、愛情也毀滅了、人類和整個世界也都毀滅了，一下就只剩惡魔人帶著殘存的人類意志和啟動一切的撒旦迎向最終對決。面對如此爆發力十足卻又有些年代的經典作，湯淺政明的作風還是以不變應萬變——或者應該說，以他不變的萬變來應萬變。

扭曲的身體、歪斜的世界、迷幻色彩的性描述，以及宛如孩子遊戲一般膨脹噴灑的模糊血肉，不可思議地呼應了原作中畸形的惡魔、豪邁的情色描繪和毫不節制的血腥暴力，而產生了一部保有骨幹與爆發力、充滿湯淺視覺魅力、又讓人血脈賁張的新世代惡魔人。但同時也會感覺到，或許是因為要面對像 Netflix 觀眾這麼龐大的群體，他的萬變風格也收斂了許多，整部影集的速度比較像是一般電影電視劇一樣均衡前進，那種忽快忽慢下一秒又飛奔到外太空的安排少了許多。

這種收斂在他最新的動畫電影《宣告黎明的露之歌》中更為明顯。這是湯淺政明執導作品中少數的原創作，但令人意外地，當他自己從頭做起時，反而拍出了一部四平八穩到有些無趣的作品。這部描述音樂少年和人魚相遇、逐漸打開心房的電影，人物的進展有些為走而走，性格鋪陳和情緒轉折都有點生硬，角色眾多但分散，整個故事發展下去也就越來越老套。畫面上雖然還是有些個人風格，但被整部片中規中矩的影像稀釋下來，就只像是一種點綴而已。原本總是令人期待下一步的湯淺式作品，就這麼變成了明明走正統路線卻交代不清、到頭來也沒有太多驚喜的普通作品。

不過這也只是他的第三部長片，未來的湯淺政明作品在風格、原創和觀眾取向間，將會達成什麼樣的平衡（或者一如作品視覺般的不平衡），還是令我充滿期待——畢竟千變萬化要是真被猜到怎麼變，也是很沒意思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