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6

By 釀電影

【在故事裡投影美好的光】不多不少的顏色——談電影中的色彩運用 │ 講座側記 │ PART 1

▉ 硯拓開場

硯拓:大家晚安,非常感謝今天來參加這場由釀電影主辦,與阿堯導演談電影中色彩運用的講座。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釀電影雜誌的主編張硯拓,接下來我們每個月都會有一場電影相關講座,很榮幸第一場就能邀請到導演與我們對談。在開始之前,也要跟大家說今天這個活動有兩個贊助單位,大家進場的時候應該都有拿到 CATCHPLAY 給大家的序號,可以在線上平台免費觀看任一部電影,包括阿堯導演的《大佛普拉斯》還有其他待會我們會提及的電影,都可以在平台上收看。而在舞台前方的這台,是 BENQ 特別幫我們帶來他們的頂級投影機。

其實這幾天在準備講座內容時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們現在身處一個大家「越來越不會去電影院看電影」的時代,因為有非常多的線上平台,像 CATCHPLAY,可以看很多高畫質的影片,除此之外,所謂「家庭劇院」的設施,不論是大螢幕電視,或是像這樣很厲害的投影機,都可以讓你在家裡看到跟某些連鎖戲院小廳差不多等級的聲光畫面。做為一個影評人,對於「去戲院看電影」這種儀式性行為,其實是有點懷舊之情的,所以當大家越來越選擇不去戲院,而是在家看電影的時候,理論上應該要覺得有點受傷。但今天下午在這裡用這台投影機測試待會要給大家看的一些高畫質影片,不論是顏色或是細節的表現,都會讓我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動搖了。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在家,用這樣的投影機以及大螢幕看電影,那麼去電影院這件事情,似乎在聲光上的效果就有點被取代了。

在演講開始之前,也要跟大家簡單介紹一下《釀電影》,我們是一個以線上影評文章為主的影評雜誌,文章大部分在網路上可以看到,但是我們也希望可以定期出版實體刊物。《釀電影》本身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呢?其實簡單來講,作為主編,很希望能夠辦這樣一個媒體,讓寫影評的人有比較好的環境,也讓想要讀影評的人,可以有所謂「值得留下的,關於電影的美好文字」能夠閱讀。我們以策劃專題的方式,去做每個月的主軸,除此之外也跟一些影展單位合作。

阿堯導演:謝謝各位來賓、觀眾。工商社會,時間寶貴,就先簡單講一下廢話。時代在改變,現在紙本慢慢被淘汰了,還有人要辦雜誌。投影機越做越好,網路平台越來越多,可是還是會有人去戲院看電影。我覺得有些東西不管時代如何改變,美好的東西還是在那邊那個樣子,例如紙本雜誌,或者在戲院看電影這件事。有趣的是,生活在改變,我們還是會試圖想要享受戲院,享受紙本,可是我們又不想用紙本、不想去戲院,於是你就會開始有模擬的東西出來。今天這場講座,我們就一起來分享在戲院、在紙本的閱讀上,那些原始的感動。


▉ 導演主講
│ 從短片《大佛》的黑白攝影談到《大佛普拉斯》的黑白選擇
│ 談《沈沒之島》的吐瓦魯 vs 台灣色調
│ 舉例其他電影的色調選擇

▲ 《大佛普拉斯》

阿堯導演:《大佛普拉斯》有一個特點,它是黑白的,可是有局部是彩色的。對於一般人來說,我們視覺所感受到的是一個彩色的世界,可是對於電影來講,它除了創造出所謂劇情的、虛構的,或者是再現的,另一個就是創造出所謂的電影時空。這個電影時空是由黑白所建立,我可以先簡單聊一聊為什麼電影當初會拍黑白。

原本拍短片的時候因為經費不足的關係,找不到太多的銅像,也沒有太多的費用可以陳設工廠,所以我跟美術討論,說不然我們來拍黑白的。為什麼選擇黑白?因為黑白會有一些質感的差異點,或許我們可以因此解決關於銅像、工廠的材質問題,另一點是黑白可以做更多關於抽象的概念。雖然因為經費不足的緣故,後來短片決定以黑白拍攝,但既然有了黑白的課題,你就會想:我如何藉由這個困境做出另一種創作?

於是我想像劇中肚臍、菜餔在偷看行車紀錄器的心情,滿像在便利商店翻閱壹週刊的那種心情,有一種偷窺感。短片講的一個重點其實就是偷窺,偷窺慾會讓人有想像力,例如我們去偷看人家洗澡——等一下,怎麼好像在講我自己,我先亂講:假設你聽到隔壁有水聲,你覺得隔壁有人在洗澡,你想要去偷窺,當你有想要偷窺的動機意念時,以我的立場,我可能會想像是一個年輕曼妙的女子,可能有些人會把它想像成男生——總之,你會開始有想像。當你只有聽到水聲,沒有看到真正的人的時候是最美好的。當你真的不小心偷看到的時候應該會滿失望,會慶幸自己幸好沒有吃晚餐。我亂講的啦,就是會有一種想像力。

所以那時候我就想拿行車紀錄器,因為他們全部沒有看到畫面,只有聽到聲音,我想讓畫面有很多想像,而這個想像是 colorful 的。所以我又想,那或許我可以把行車紀錄器的畫面變成彩色的,這是短片的時候。

到了長片,經費已經滿充裕了,可是我跟我的監製兼攝影師中島長雄,鍾孟宏導演就在討論,他覺得長片應該繼續拍黑白的。為什麼要拍黑白的?這時候就回歸到「電影」和「電影創作」上。短片的時候因為經費不足創造出了一個電影精神,到了長片應該要把這個精神繼續保存。其中有一點就是,這是一個非常寫實的故事,可能就發生在我們生活周遭,例如肚臍,撿資源回收的,我們常常不經意地遇到。菜餔,只要你去大樓就會遇到警衛,只是場域不一樣。

寫實的東西如果變成黑白的,有時候它會有一種「魔幻感」,我們去想像如果這整部片都是彩色的,其實會變得非常寫實,寫實到你去給人家看,人家不曉得可能還以為它是紀錄片,像是在拍攝這兩個人的生活片段。可是當它變成黑白的時候,你就抽離了某部分的「現實感」,進而創造出另一種魔幻感。所以有些人會說《大佛普拉斯》是一個寫實魔幻的電影,其實當初我們沒有想那麼多,單純想要拍一部電影,想要創造出一個電影時空。

▲ 《鯨魚馬戲團》片段放映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匈牙利導演——塔爾.貝拉《鯨魚馬戲團》。可以聽一下它的音樂,我非常喜歡。他們一群村民衝進醫院準備開始亂打人,為什麼用黑白去處理?因為會讓這個片段的最後一幕非常震撼。當年看了這部電影對我也有一些想法上的影響,它透過一顆非常長的長鏡頭,沒有剪接,藉由攝影機的運動跟場面調度,去呈現這場在醫院的打鬥。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是真的醫院,會不會是這個樣子?黑白的時候,它可以做出這樣一個概念式的表現,從暗部到走廊很亮的地方。我們談暴力、談血腥,當你去掉顏色,黑白更能夠表現出暴力與血腥,它的力量是比彩色還要來得更強大的。所以有的時候去掉顏色,你反而能夠去思考關於影像裡更純粹的東西。黑白裡最重要的其實是「反差」,它藉由光影的表現去呈現不一樣的情境。

這個電影只有一個多小時,記得只有 24 顆鏡頭,而且全部都是長鏡頭,我們也可以看到它全部都是現場音,沒有任何的配樂,全部都是場面調度的聲音。匈牙利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對歷史有很多的傷痛,最後一幕你看到,醫院其實都很暗,可是浴室突然非常明亮,扯下簾幕是一個非常瘦弱的老人,靜靜地站在那邊,面對暴力的時候他毫無反抗的能力,而且是那麼那麼地脆弱。所以我覺得黑白影像可以表現出更純粹的東西,那時候想像黑白電影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

它有非常濃烈的兩種色溫,從剛剛在海邊非常冷冽的冷色溫,到這邊比較溫暖的室內暖色調,電影裡它利用色溫和燈光,呈現角色的情感跟情緒,所以電影的燈光、美術、服裝都非常重要,他們必須要跟導演討論這一場戲想要呈現怎麼樣的情緒,於是美術必須要做怎麼樣的陳設、燈光必須要準備怎麼樣的燈材、服裝造型要為主角準備什麼樣的衣服,這都是呈現每個場景裡角色不一樣的情緒,甚至是角色的性格。現在室內是溫暖的,似乎感受到幸福,可是到了海邊,卻是冷冽而孤獨的。

顏色在電影裡是傳達情緒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所以「色彩還原」這件事情非常重要,電影拍完之後我們會調光:藍再多一點點、綠再少一點點、紅不要那麼紅……例如納豆的摩托車,到底要多粉紅?非常鮮艷的粉紅呢?還是一般的粉紅?這就像情緒的差別,70 分、80 分,再細分成 72 、75 分,都是顏色濃烈上的差異。後製做了這麼多努力,一定是希望在戲院播的時候能夠原色重現,所以色彩上的 70 或 72 ,即使差了兩分,對我們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可以看到現在是藍綠色的,它的衣服是比較黑的,黑也有很多種黑,所以電影裡每個工作人員都必須要面面俱到,一部電影不是只有導演自己一個人的事情,而是集體的創作。

▲ 《沈沒之島》預告片

《沈沒之島》是我 2011 年的紀錄片,我們看一下預告片,拍了台灣跟南太平洋島國吐瓦魯這個國家,我把它做成兩種顏色,台灣是比較偏紅的,南太平洋我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個風光明媚的地方,天空、海洋都非常地湛藍,是一個非常飽和的藍。回來之後我跟調光師,也是我的動畫導演討論,台灣因為空氣汙染的關係,整個天空灰濛濛的,吐瓦魯是比較飽和的,他說那我們來做個影像上的對比,讓台灣變紅,讓吐瓦魯變藍。吐瓦魯本來就很藍,於是他決定把台灣變紅,調整了顏色之後,我們把台灣跟吐瓦魯變成了兩個色塊,去呈現台灣的燥熱擁擠以及許多問題,吐瓦魯的藍則代表了自由、悠閒之感。這是顏色上的區別,雖然是一支紀錄片,但我還是去思考顏色究竟可以表現出什麼樣的東西,對我來講,顏色是一個很重要的訊息。

▲ 《在霧中》預告片

《在霧中》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蘇聯導演,以前也是拍紀錄片的。你可以看到,不同的人面對不同的情境,他們用顏色去表現出來。我們去看北歐的電影,通常北歐滿多怪電影的,他們的顏色我自己覺得還滿強烈,北歐電影大家比較熟悉的應該是《龍紋身的女孩》,整部片都在冰天雪地裡,但他進入殺人犯的房間之後就變成了暖色調,到了地下室要殺人的時候又變成了冷色調,所以其實有不一樣的情境。

顏色這件事情,對我來講有一個重點:你如何去表現你想傳達的故事?這其實不容易,因為電影需要面面俱到,需要專業人士,完成最終決定電影所要呈現的樣貌。從前製開始,討論現場的顏色、服裝、情境,好讓剪接,到電影最後呈現時,可以把訊息傳遞出來,否則我們不需要花這麼多時間。所以「原色重現」對於電影而言,我自己個人覺得是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包含我們剛剛看的《鯨魚馬戲團》,因為畫質較差所以反差很重,可是如果在戲院看,它的反差其實是非常有層次的,你會看到更多的情緒。

攝影/謝定宇
攝影/謝定宇


硯拓:非常謝謝導演第一手的創作者想法,作為評論者我們只能在作品之後去思考、猜測,或是擅自解讀導演用色、亮度等各式各樣的選擇。聽起來這是一個在創作的階段就已經設計跟考慮好,在拍的時候就會想要先調的東西。

阿堯導演:對,像賓士車短片的時候就在想要用什麼顏色,想很久。因為是黑白片,所以你會有鐵灰色、黑色的選擇,雖然都是黑色系的,但事實上它的反射不一樣。不過講半天,預算的關係所以只能借到黑的。

硯拓:那如果預算無上限想要用什麼顏色?

阿堯導演:後來長片的時候我們有了預算,還是選擇黑的。我們那時候覺得應該要讓它很黑,只是短片的時候在想是不是可以讓它是銀的。

硯拓:黑色感覺比較神秘?

阿堯導演:也不是耶,因為後來賓士車反而不是顏色的重點,它出現最重要的是車頭,那時候就想,就讓車子的車頭是黑的,然後可以有「黑頭仔車」的感覺。如果是銀色或其他的顏色,比較沒有傳統的那種想像。因為行車紀錄器是彩色的,所以會看到那台車是什麼顏色,那時候就有考慮到這點。

▉ 硯拓主講
│ 電影敘事的色彩密碼(以《樂來越愛你》為例)
│《瘋狂麥斯:憤怒道》的黑白版 vs 彩色版
│ 電影裡的燈色虛實(以《海上花》為例)

硯拓:謝謝導演的分享,我們讓導演暫時休息一下。我這邊準備了幾個片段,想要從比較事後分析的角度,去討論一些創作者可以在電影裡用色彩玩的密碼。譬如《樂來越愛你》是一部顏色非常豐滿的電影,它很飽和、顏色用量非常多,甚至會刻意讓角色穿成有點不合常理,完全單色的洋裝。我在看過了幾次這部電影之後,突然發現導演在用這幾個顏色的時候不只是美學上的想像而已,而是這幾個顏色在電影裡面有某種程度的意涵,所以我挑了舞會的片段待會要給大家看。在這之前我覺得需要跟大家做個說明,我後來自己整理的感覺是這樣子:

畫面上你看到的這幾個顏色裡,最重要的是藍色、紅色跟黃色。在 LA LA LAND 這部電影裡,黃色代表的是虛榮、金錢、朝向物質生活的概念。怎麼舉例證明呢,電影裡 Ryan Gosling 的角色在酒吧碰到 John Legend 飾演的朋友來找他,你會發現他身上穿著一件黃色的套頭毛衣,導演會選擇這樣的顏色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如果用這樣的意義去對的話,黃色代表的是一個 fame,追逐名利的感覺,紅色代表的是浪漫、有情、溫暖的感覺,而藍色代表的是我們直覺會想到的憂鬱、孤獨。當你把這三個顏色背後的概念先有各自的對應之後,我們等一下就來看這場戲,Mia 被她的三個室友說服去參加一場舞會,你會發現這整場舞會第一,導演不斷運用黃色,黃色的香檳酒、黃色的燈光、黃色的泳池,去代表舞會裡紙醉金迷的氛圍。同時裡面有幾個鏡頭有非常強烈的紅色燈光,燈光裡有人很浪漫地在跳舞,有人沉醉在夢想的想像裡,然後身穿藍色的 Mia,她的身上反而始終帶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所以等一下當你看到她坐在沙發上面,身穿藍色,旁邊一個紅色跟一個黃色的女生,都沒有辦法跟她交談,你就可以感覺到這是我所要講的,創作者透過這場戲想要表達女主角的格格不入。

後面還會有一個很精采的鏡頭,是整個房間帶著紅色的燈光,所有人都陶醉在他們浪漫的幻想裡,只有 Mia 是一個人穿著藍色衣服,走到洗手間,當紅色燈光褪去,只剩下藍色的時候,才是她對著鏡子看待自己的瞬間。接著她又走出來,走回到紅色的環境裡,整部電影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突然切到 Mia 背後的主觀鏡頭,非常不合理的一個紅色環境,突然變得藍藍的。我一路講了這麼多你們應該已經有一種背不起來的感覺,可是待會你看的時候一路印證,你才可以感覺到為什麼我認為導演在選擇這部電影配色的時候有他故意的地方。

▲ 《樂來越愛你》舞會片段

就連最後 Mia 帶著一身藍色的燈光走到舞會裡面,她一離開之後你會發現,所有人一散開,後面又顯露出游泳池旁邊那個黃色的燈光,我覺得這已經不只是原始的,我們對這些色彩感受到的情緒,而是透過一部電影說故事的方式,去暗示你這個顏色出現的時候代表什麼,你越沉浸在電影裡你就越容易被它說服。

第二部我覺得很值得拿來談顏色的電影,是《瘋狂麥斯:憤怒道》。這部片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不確定現場大家是否有在戲院裡看這部電影,導演堅持在沙漠用實景拍攝那些精彩的飛車追逐戲碼,那樣的一個艷陽天,烈陽底下的紅色黃色沙漠,畫面是非常震撼的。我相信如果在場各位有到戲院,或是用夠大的螢幕去看(或是有夠好的投影機看)的話呢,你可能就會有印象這部電影帶給你的視覺震撼。但是在那之後沒多久,導演又自己推出了另外一個版本 "black and chrome",是黑色與銀灰色、銀白色這樣的一個版本。他認為在他心目中,這更是《瘋狂麥斯:憤怒道》這部電影應該要被看到的顏色呈現,我沒記錯的話這個版本當時應該在金馬影展有播過,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選擇,我後來也在網路上找到有人把瘋狂麥斯的彩色版跟黑白版做了顏色的比較,大家可以一起來看一下這段影片。

▲ 《瘋狂麥斯:憤怒道》

做這支影片的人,不僅僅要告訴你這兩個版本有什麼不同而已,你可以看到 black and chrome 那種有一點魔幻的強烈對比感,做這個影片的人還做了第三個版本,把彩色版的彩度降到最低,也就是我們直覺所想像的「黑白影片」,他把他拿來跟 black and chrome 做一個對比。也就是說,左邊是「彩色版本的沒有色彩」,右邊是導演所選擇的 black and chrome。我覺得這兩者的對比其實就可以回答一個問題:黑白電影不就是把彩色的顏色抽調嗎?答案是錯的。黑白電影有它自己所想要的亮度跟對比,或者是像剛剛阿堯導演講的,黑白裡面的層次,作為一個導演,他要去挑選亮要多亮、暗要多暗,我想要加強什麼樣的對比讓某些細節消失,造成更像是身處夢境的感覺。

我覺得這段影片相當有趣,因為它具體地讓你看到實際上一個想拍黑白電影的導演,他能多玩什麼東西,或是下一次當你看到一部電影是黑白的時候,第一個,你當然知道這不只是偷懶而已,它一定有它美學上的選擇。第二個,雖然它是黑白電影,但就像導演剛剛說的,事後在調光或是處理細節的時候,還可以變動的東西以及還需要下的功夫,其實是非常多的。

《乘著光影旅行》海上花片段

我們剛剛已經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顏色非常豐滿,把顏色拿來說故事的好萊塢電影,另一個 Mad Max 給你看到的是魔幻感,如何用黑白描述抽離現實的另一種情境。第三段要給大家看的是《海上花》,侯導是出了名的希望電影裡的畫面通通都要非常寫實的一個人,當初在拍的時候,他不希望他的畫面經過太多的後製,例如事後增加的光線等等,那些看起來不像真實世界會有的東西。他在拍《海上花》這個片段的時候,他要重現中國古老的,所有人在一個餐桌上都只是拿著燈,就可以照亮一個空間,那樣的一個時代。但是那個時代的光線是什麼樣子?它被攝影機拍下來,能看嗎?這就變成攝影師李屏賓一個非常大的挑戰。要給大家看的這個片段不是《海上花》的正片,而是在《乘著光影旅行》這部紀錄片裡面的片段。我不確定在場有多少人知道這部片,這是講李屏賓這位國寶攝影師生涯的紀錄片,這部片不只介紹他的生涯歷程、成長和家庭背景,也講他藝術的哲學,我認為這部片很大一部分你可以看到他跟侯導是如何一路合作並彼此一起互相成長,拍出了那麼多部作品。

給大家看這個例子是因為,我們前面講了很多是電影創作者在視覺上的選擇,他想要呈現出一個跟現實不一樣的東西,不管是比現實多還是比現實少,總之是一種抽離的、非日常的空間,藉此達到某種藝術目的。可是如果今天他想呈現的就是現實的樣子,因為拍攝技術、成本考量,或是像剛剛那樣的場面,你如果只是很寫實地拍那些油燈的話,真正人眼是沒辦法看那個畫面的。想要辦到某種程度的寫實,也是需要稍微作弊一下或是做一些設計。這就會讓你,或至少是讓我,後來在看電影的時候,你感覺這是一個很日常的場景,看起來好像自己隨便在家拿起手機拍攝也可以得到的東西,但其實在這背後,為了要製造一個日常感,或所謂的現實的東西,反而讓 production design 和美術需要下更多的功夫。

▲ 《艾蜜莉的異想世界》預告片

今天演講聽到這裡再來看這些片段,應該就會敏感地察覺,幾乎每一個鏡頭、每一個場景,都是被處理過的顏色,要往哪一種色調去處理當然也都有它的原因。

攝影/謝定宇
攝影/謝定宇


硯拓提問導演

硯拓:回到對談本身,我這裡想請問導演一個問題,所有色調的選擇不管是選擇偏向哪個色調,或是選擇黑白,這是事先在設計場景或選擇服裝時就要考慮進去的嗎?我滿好奇的一點是,既然事先已經有個想像電影最後要呈現的視覺方式,那麼在跟演員溝通的時候會把這件情講進去嗎?對演員來說,演法上會不會有所差異?

阿堯導演:我覺得也很難說,因為像你剛剛播的《憤怒道》,我不曉得導演一開始有沒有想要出黑白的版本,像前幾年的《內布拉斯加》,這部電影其實導演拍的時候是拍彩色的,只是剪輯的時候導演覺得似乎這部片更適合黑白,於是在後期的時候才將電影轉為黑白。所以我覺得有時候電影創作,或者應該說「創作」這件事情很難說啦。至於演員表演的部分,倒是跟色彩沒有相關聯,而是電影的基調。色彩跟演員的表演你說有沒有關?其實也有,就是你電影的基調設定為什麼樣子,於是演員就會往哪個方向表演,但我們不會跟演員說這是黑白的、暖色調冷色調,而是,我自己啦,我會跟演員說「情境」是怎麼樣,我反而會覺得讓他們去想像他們在這場發生什麼事情,去想像自己的狀況是什麼,往這個方向去想。

硯拓:所以聽起來在跟演員溝通的時候,比較是從他們自身的世界去想,演員不一定會接觸到比較後期像是調光等等的部分。

阿堯導演:對,演員基本上不會參與這些事情,後期的調光都是導演跟攝影師合作。演員最主要負責的就是「情緒」,所以我們不會去給他們太多干擾。假使我們用暖色調去跟演員溝通,有的時候每個演員對於暖色調的想像是不一樣的,還不如我們來形容情緒——你們現在兩個人的情境就是「想要偷看老闆的行車紀錄器」——反而是用情緒去表現,而非色調。

硯拓:剛剛導演一再地提到一些選擇,不管是顏色的選擇,或是車的顏色選擇,是因為在拍《大佛》短片版的時候比較受限,到了長片版的時候才能夠完全沒有限制。而我另外一個好奇的點是,你有沒有曾經想過《大佛普拉斯》如果是一部彩色電影的話,會想要把它拍成什麼樣的彩色?

阿堯導演:其實我覺得創作這件事很難去事後諸葛啦,很難去回想……就像人生沒有辦法重來一樣(笑),我不太會去想這件事情,因為它有這個歷程,於是造就了這樣一個作品。我也曾經想過彩色的,但我並不是去想「彩色」這件事情,而是想如果當初短片預算比較充裕的話,我可能不會拍出那樣子的電影,不會拍出那樣子的電影,就不會拍出《大佛普拉斯》這樣子的電影。所以其實我還滿感謝那時候輔導金沒有選我(全場笑),因為沒有錢所以會努力去想辦法,反而創造出了另外一種樣貌。

硯拓:這個真是太勵志了。

阿堯導演:沒有勵志啦,我之前都會跟人家講,例如說我們有些人要去爬山啊,去哪裡玩啊,然後就想說先買一雙登山鞋啊,買一件 gore tex 外套啊,存錢再買一件羽絨衣啊,存了三年終於買齊了,後來熱情也過了,於是三年沒有爬山。一定要有登山鞋,一定要有 gore tex 的外套,一定要有羽絨衣你才可以去爬山嗎?不一定嘛,你看很多人也是穿著雨鞋,穿著布鞋,穿著雨衣就去爬山,所以你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所有的東西都買齊呢?等到你買齊了可能都過了好久了,那不如我們現在有什麼就來做什麼。

硯拓:剛剛導演也有提到北歐的電影色調會非常強烈,之前不管是到吐瓦魯拍片或是在台灣,也會察覺到一些色調的不同,所以我還滿好奇,從顏色的角度去想,有沒有哪一個國家或地方,顏色或色調是你覺得如果有一天可以去那裡拍片會很期待的?

阿堯導演:我之前聽很多攝影師他們會說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顏色,例如它覺得萬華是紅色的,然後大安區是……我忘記他們是說黃色還什麼顏色,就是區域其實是有它的顏色。艾蜜莉那個咖啡廳我有去過,它根本不是那個顏色,不過我是冬天去啦也可能不準。我覺得時間、季節、氣候都會影響顏色,像《紅色警戒》,就是《永生樹》的導演,《紅色警戒》聽說全部是在夕陽準備要西沉的那一個小時拍的,拍電影的會說那是一個 magic hour,它就是要那個光,在那個光裡面去拍攝場景。我自己都會想要拍,例如說像東南亞會有綠色,那時候有想說如果可以去東帝汶的話應該還不錯。我會很想要去格陵蘭,我覺得那裡的蕭瑟感其實是一個顏色,然後他們的房子在非常荒涼的地景,岩石跟房子的反射,我還滿喜歡那個顏色,我不太會形容那個顏色的感覺,就會滿想要去這種地方拍。我覺得那是一個顏色非常強烈的地方,像東南亞一樣那種濃烈的綠色,在叢林裡的暗部非常地暗,就覺得滿喜歡。

硯拓:導演舉的例子都是一些顏色很強烈的地方。

阿堯導演:其實很好玩,你到了格陵蘭、泰國,顏色都會不一樣,甚至空氣裡也會呈現不一樣的顏色。像我們去香港,一樣都是霓虹燈,可是為什麼看起來跟台灣就是不一樣。

硯拓:每個地方都有它不一樣的氣味。

阿堯導演:我會覺得如果你硬要在台灣拍出歐洲的感覺,有的時候是有點勉強,但是有些人就很厲害可以拍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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