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7

By 黃曦

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專訪《大濛》陳玉勳

回顧陳玉勳的導演生涯,首部劇情長片《熱帶魚》(Tropical Fish,1995)便標誌出魔幻、詼諧的影像風格,其延續三十年的導演風格,更刻劃出台灣的常民百景,小人物的生活場景流轉於無數風景裡,無一不是在掙扎中尋找一處心靈歸所。

談起以前的創作,陳玉勳說,那其實都是他給自己的生命題目。

「每一部電影的核心命題,其實都是我想要找到自己。因為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從事這份工作,我的風格、我的顏色是什麼?我想拍的電影是什麼?」年輕的時候,他對未來感到徬徨,就將攝影機轉向那些不知道未來是什麼的人,看向別人的時候也能照見自己,或許也因為一顆想逃避的心,他的電影總有個特質:有一個人想著要逃離現實,卻又在逃跑的過程不停地撞見災難。

但是,他一路逃到六十幾歲了,還是看不清楚自己,於是他又想,那不如去看看別人好了。而這一次的決定,便成為陳玉勳導演生涯的轉折,回望父母輩生活的 1950 年代──在他出生前的年代,沿街充滿禁令與恐懼,卻也潛伏著生命動力的時代,陳玉勳開始和母親聊天,也開始上網查找關於白色恐怖的事件。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大濛》(A Foggy Tale,2025)裡,陳玉勳不再尋求個人的心靈解方,而是嘗試理解上一代人的過去──作為一種幾經風霜後的回返,不同於他過往作品是以幽默、詼諧的方式處理嚴肅的生命命題,而今已處身在相對太平的時代,他想要嘗試以溫柔的方式面對沉重的歷史。

「大多數的人對白色恐怖都有一些了解,但並不是太深入,可能大家都覺得這是時代的傷痛,所以不敢去碰,也沒有心情去看這麼痛苦的事情。」每次翻看白色恐怖檔案,陳玉勳都感到震撼,也想著生活在那個年代的自己,會擁有什麼樣的生活?

面對著龐大的歷史創傷,他希望可以重現時代的「風情」,是在那個肅殺的年代,有人過著歌舞昇平、歲月靜好的日子,也有人日夜在威權的箝制之下,努力地想要活下去──看著大量的歷史檔案、口述資料,與當代作家的文學創作,陳玉勳才發現受難者的樣貌並不只有勇敢赴死的烈士,其中也有在嚴刑拷打之下出賣同伴的常民,或是選擇沉默生活的百姓,而在那個物質貧乏的社會,流氓、盜賊、被送作童養媳、一天只買一根菸的人,便是一個時代的群像。

「我沒有辦法用單一的觀點講述當時代的故事,心裡有很多話想和受難者、受難者遺屬說,但是不管說什麼都不太對,也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那時候他經常失眠,一直想著故事,遂決定提筆寫下一個以受難者遺屬為視角的時代故事。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陳玉勳選擇自少女視角出發,從少女的單純看見比戲劇更加混沌的真實人性,是在恐懼裡有著私慾,在信念裡仍留有遲疑,而那些帶著善意卻又矛盾的臉孔,是時代底下沒有英雄,只有在風中搖晃的臉。

《大濛》的複雜性便在於故事不以受難為敘事中心,而是將「如何活下去」作為核心命題,自少女阿月的冒險啟程,途經百種人的臉孔,還有那些已經被遺忘的風景,構築成既靠近歷史現場,卻又退一步給予創作自由的圖景,從詮釋歷史走向與歷史共存,更回到了陳玉勳對創作《大濛》的理解:在必須選擇的時候,最適當的位置或許就是以不言說來言說。

1950 年代的台灣,出身嘉義的少女坐著火車一路北上,搖晃地前往陌生的城市,這既是《大濛》的劇情開端,也是陳玉勳與當代青年對話的起始點。面對一眾極年輕的演員和製作團隊,甚至也有千禧年後出生、不在台灣長大的年輕演員,他們不曾聽過當年的收音機,更不曾在沒有自由的夜色裡奔逃。

但是他第一個想到的女主角人選,便是以《美國女孩》(American Girl,2021)出道甫成為時代臉孔的方郁婷,陳玉勳直言方郁婷眼中的早慧和單純,才有足夠的底氣承擔歷史的變革,而同時能演又能唱的 9m88 ,更是唯一能夠飾演阿月姊姊的一時之選。

不諳台語的二人,在劇中又分別要講北部的泉州腔、南部的漳州腔,方郁婷每天回家後就請母親陪她練習腔調,9m88 更在片中有最長的獨白,一字一句都要回到時代。

而作為香港人的柯煒林,在片中飾演退伍的外省老兵,除了腔調之外,更要演出粗野、魯莽的形象。「趙公道這個角色,是在十幾歲就被抓去當兵,整個青春期都在軍隊成長,世界裡只有長官和同袍,其實是沒有被社會化的人。」並不是時代英雄,而是另一道被壓抑卻又頑強的身影,陳玉勳透過「語言」所重現的紛呈口音,同時也向著時代提問,藉由年輕演員的身體,讓一段被禁錮的歷史得以承載,也讓記憶能被重新看見。

《大濛》電影幕後照。/影像提供:華文創

《大濛》電影幕後照。/影像提供:華文創

在《大濛》的拍攝現場,場景、語言都需要縝密的考究,也因此難以在現場即興改詞、加戲,或是隨意變化鏡位,而在美術場景上,要還原七十年前的台北也有極高難度。陳玉勳面臨的最大挑戰,便是要如何帶領一批不曉得七十年前沒有冰箱的年輕人重回時代,而整部片又像是一部公路電影,處處都是已經消逝的風景。

從零開始的美術場景,便是一步步蒐集台北老地圖,研究街道走向、建物質感,劇組團隊最後選擇在台南岸內影視基地搭景,重現當時代的熱帶街區,又在嘉義公園的神社找到神似極樂殯儀館的場景,而國防醫學院的長廊就在成功大學重建替代場景。

同時也因為預算有限,劇組不可能重建極樂殯儀館、國防醫學院等大場景,便只能在每一次的拍攝之前仔細確認鏡位,再交由後期特效延伸場景建築,用「不可能」所堆疊出來的記憶之城,其實也是《大濛》的隱喻──那一團看不清卻又真實存在的大霧,而當少女的身影召喚出那一作早已不存在的城市,那一刻的我們,也正在走回自己的歷史。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在過去三十年的台灣電影裡,陳玉勳的名字幾乎和「幽默」連在一起,從《熱帶魚》一路走向《消失的情人節》(My Missing Valentine,2020),他嘗試用笑語看見傷感,讓角色誤入荒誕命運,卻總能在失敗之中尋回一絲溫暖,而《大濛》則是陳玉勳在機智求存背後的放下與誠實。

「以前我都知道自己在幹嘛,但這次是到拍完了,我才知道自己拍了什麼樣的電影。」在長年創作之後再次冒生的靈感,帶著神秘的召喚,他直言從寫劇本開始,就感覺到一股力量在指引著他。

記得一次,劇組在新辦公室開會,陳玉勳說他從踏進辦公室就感到焦躁,離開以後才發現那裡的地址就在昔日的軍法處隔壁;又一次寤寐於夜半,卻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一段旋律,起床後才想起是原曲為《莎韻之鐘》的《月光小夜曲》,後來也被他用在電影裡。

因為題材太沉重,原本也不預期真的能拍成電影,陳玉勳反而在寫劇本時放下了作為導演的控制,只是老老實實地講述著故事,讓「那一股力量」引導他看見故事,這也讓《大濛》呈現一種陳玉勳創作譜系裡少見的溫柔與哀悼,更像是這一次的他們不再以幽默逃避傷感,而是將時間交回歷史,也將自己交回傾聽。

「我喜歡拍歷史,尤其是台灣的。」陳玉勳在訪談後如此說道,在這句話的背後,藏著他對這座島嶼深刻的情感,也許這正是《大濛》的精神,在歷史的陰影之下,也有人抬頭仰望天空,而大霧從未散去──它既是 1950 年的台北,也是島嶼的此刻——像是低語的祈禱,在霧裡仍有人惦記時代。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大濛》導演陳玉勳專訪。/攝影:Douglas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Douglas
影像提供/華文創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

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閱讀專題請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