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1

By 黃曦

【​釀電影】vol.20《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王和平 ╳ 李姿穎 ╳ 姚愛甯 ╳ Q WANG ╳ 劉采翎 ╳ 謝佳芳

採訪、撰文/黃曦
插畫/Rich Tseng

自「人」(I’homme)一詞不再單指「男人」,而是意指「人類」開始,我們彷彿成為博日娜・涅姆措娃(Božena Nemcová)筆下的外祖母,於混沌世道底下,幻想一道最為龐大的勇氣與氣力,挨著荊棘叢,抵抗地行走,並向歷史怒吼。

一路至今,當代女人興許以吳爾芙的古典訓誡出發,過著雙重生活,創作不輟,只為想像──我們如何擁有一個明亮的陰道,自生中再次復生,回到溫暖的子宮──我們應當擁有自己的房間。

本次企畫,我們視自己的房間為一本書、一張專輯、一部電影,且無意再次標誌命名,又或揭示其中臉孔,更願透過創作者的目光來重現,以繪畫和文字,以一切誠實到接近透明的方式,來復魅,來除魅。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側寫 Q WANG──桃樂絲/魯斯佛/蜜糖還有果醬

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女孩子們只是叫她「Q」。

就像古老魔法世界裡,真名未知的魔法師多半魔力無邊。我想,所有沒收到魔法學校入學通知的女生,都曾在夜半透過閃閃發光的黑色小方盒,偷偷收藏 Q 與她的魔法,想著哪天也要擁有揮出金光的羽毛。

時間又回到七年前,地下室的路人崇拜之外,還有雲端上的 Q WANG STUDIO。

蕾絲裙與澎澎袖,比太陽還要溫暖的鵝毛黃,比小川還要清澈的湖水藍,像是走進瑰麗的蓊鬱森林,所有未曾見過的奇花異草,就在她的房子裡。

澎澎公主或迷彩王子,作為自己或成為新娘。都好,多好。Q 的房子,大把大把地裝進藍寶石與黎明,紅寶石與半夢,銀月與星辰。那裡有成千百種魔法。

沒有魔法的女生因而許願,想著未來要把她的魔法帶回家,填滿整個(潮濕的)衣櫃。

長大之後,沒有魔法的女生終於走進 Q 的房子。轉角土地公,對面溜滑梯,老公寓三樓,電鈴之後真有魔法,忘記了姓名的請跟我來。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 Q WANG──桃樂絲/魯斯佛/蜜糖果醬。/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 Q WANG──桃樂絲/魯斯佛/蜜糖果醬。/插畫:Rich Tseng

Q 喊著每一個前來丈量身體的女孩子們叫「妹」,語氣後面會加上波浪號的那種。我又想,她當真是《綠野仙蹤》的桃樂絲,為女孩子們穿上華服,走上翡翠城之途。

以翡翠城的亙古歷史為起點,複繁蕾絲獨屬階級,華麗澎裙限制身體,緊身馬甲雕塑波浪,被下詛咒的布料,作為辨認女巫的規訓。

女孩子們即使被剝奪了思考的腦袋、透亮的心臟、強壯的勇氣,但凡走過險途,都能明白一道鐵錚錚的事實:立下教條的絕非是尖鼻上有瘤的「邪惡的西方女巫」。

於是我們穿上桃樂絲的衣服,蕾絲成為身體呼吸的細孔,澎澎裙開成一朵隨意的花,縫製散落的顏色成為權力,秘銀的線條成為語言。

桃樂絲的魔法是讓妳發現,發現自己與生俱來就有魔法。

妳自己的魔法也是發現,發現它是屬於妳的,而非囚禁妳的。

而魔法之所以能成立,第一步是相信。先相信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應該被燒死的邪惡西方女巫,更不存在召喚每一個桃樂絲的奧茲大帝。 

還要相信自己的身體。相信身體自有一道不被馴化的奇異,相信身體能夠找到自己的語言。

然後要相信他人的心。相信圓潤的身體裝有一顆寬厚的心,一顆美麗且沒有格差的心。

接著相信自己的心。相信自己穿不穿衣服都有魔法,因而能清晰地看見每一個承載著歷史的身體,都是因為能或不能的框架。

而那些不能的框架,來到 Q 的面前,又能成為流動,因此被縫製成可能。

妳只要抱著相信,明白信念與理想並不衝突,桃樂絲會讓妳相信出門上班可以橘紅色,下班回家可以灰藍色,妳可以穿水藍色的蓬蓬洋裝去開會,也可以穿粉紅色的絲質西裝去結婚。

空行母牽手觀世音,革命練就禁術,妳看妳的身體,有一條深刻的銀河。

世界上的所有女孩子們,我們生來就知道回家的路,又怎麼還需要奧茲大帝呢?

不知道妳有沒有想起來,小時候我們都學過那道劃破明亮的咒語:花椰菜麵包,蜜糖還有果醬,世上的⋯⋯我最⋯⋯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側寫劉采翎──鬼剃頭/體術/土星有環

蘇菲・卡爾(Sophie Calle)寫《極度疼痛》,面對的是無法以語言翻譯的「Douleur exquise」,關於失去的巨大失落和劇烈疼痛。一場失戀的一再覆述,話語越發短促,字跡越發淡薄,卻結構一種更加龐大的劇痛。

日記體式的揭示,是我們異化成為他人。他一早起床發現自己成了一隻甲蟲,她照著鏡子發現自己被鬼剃頭。因此,驅魔儀式是集體的。

於是,大社群時代的驅魔儀式,第一步得從流量開始。

某程度上,社群光環和鬼剃頭其實是一樣的。就像土星為什麼有環。早前人類以為是那些未能成為恆星的殘存物質,被行星的潮汐力扯碎。後來,又發現它可能來自大型冰體與其他天體碰撞,進而碎裂成片瓦。沒能成為恆星的,被擊碎成冰粒的,殘骸環繞土星,反射大量太陽光,於是就有了環。

談戀愛或當網紅都是這樣,在當刻時間偷渡通俗回憶,讓人窺視,而你清醒。像是一個演員,念起獨白成為他者,用表演重建或抵抗。那麼,親手將自己推向巨大宇宙成為行星的理由,究竟這些人是不平凡還是想要不平凡?太愛自己還是不夠愛自己?

我們難以指認動機,只知道這一群演員所等待的靈光,是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來,來了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走。它們的確切成因皆為:不明。

老派約會線下粉絲俱樂部,雲端情人只聞聲音不見其人,最終都得在鬼剃頭之後,開始除魅。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劉采翎──鬼剃頭/體術/土星有環。/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劉采翎──鬼剃頭/體術/土星有環。/插畫:Rich Tseng

熟悉的聽眾應該都記得,「在我前面是我可愛的小助理采翎」自波蘭交換回台灣不久,便入職呱吉辦公室作助理。大疫期間,《新資料夾》自未命名而生,至今錄播逾三百集。

某一句話不夠好笑,笑點鋪排不夠完美,下雨天到生理期,一切不能操之在己的變動,全都是她的錯。作為一個助理,如果流量掉了,就是她不夠好。

但助理之所以是助理,是因為她還不知道,質量守恆也適用於演算法,這裡的光環亮了,那裡就張開黑洞。

我們都不知道的,還有恆星之所以閃爍,從地球角度觀測,只是因為大氣層不穩定。就連恆星都沒有辦法掌控光芒的理由,何況是未能成為恆星的我們。

助理沒有搖身一變化作恆星的魔法,只有不需要結印也能發動的體術。在劃下結界之後,注定消逝的就讓它淡去。要一直追逐,真的太難了,助理這麼說。

前一段時間,她發現提姆・波頓會在飯店便條紙上塗鴉。助理沒有想過飯店便條紙真的有用處。後來,她只要離開,也會跟著撕便條紙寫日記。

從節目新聞到隨筆手記,猶如蘇珊・桑塔格記述羅蘭・巴特那般:這些理念絕對稱不上是知識,而是一種機靈敏銳,能在某物飄過心頭時,隨即精挑細選地記下觸發出的相關想法。

某程度上,助理同是生於土星支座下,公轉速度遲滯,總因繞路而遲到,而我後知後覺地才意識到,如果想在一座城市裡,也能像在森林中一樣迷路,本是需要反覆練習的。

在練習紙上繪製生命的曲徑,在灰色的移動與隨機的回望裡,才能看見入口。

那是生命的迷宮,那裡前浪正閃耀,後浪來勢洶洶。(2018/03/31)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專訪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側寫謝佳芳──蹺蹺板/花圃/水色迷宮

設計師與編輯之間,毫無疑問地,絕對是戀愛關係。

得出此結論,是和學姐共事一年之後。某日傍晚,我們相約住所晚餐會議,會後伴侶問起,目前的生命中,讓我感覺到最自在的人是誰?閃過無數名單,倒是沒想過最後脫口的答案,會是謝佳芳。

以前有人和我說,談戀愛就像玩蹺蹺板,沒有真正平衡的一天,但只要兩端還有人,遊戲就永遠繼續。設計師與編輯的戀愛關係,某程度上是從蹺蹺板坐上海盜船,不過本質上還是華爾滋。諜對諜的圓舞曲,想要靠近,喊她一聲學姐遞出橄欖枝,邀請共舞記得附上謝謝謝佳芳。

道謝得要鄭重地喊三次。

與學姐談戀愛,就像班雅明曾於短篇〈弧光燈〉寫道:「唯有不抱希望地愛他的那個人才懂他。」電極相對,爆炸火光,我想世間的所有得與不得,應作如是觀。

我想起蘇珊・桑塔格也曾寫過華特・班雅明,其著作《土星座下》乃取自評論班雅明的同名文章。所謂憂傷(un triste)之人,班雅明的深沉的哀傷,與其評普魯斯特「將全世界給卷進深渦深處的寂寞」有著秘密的牽引,我們應當用一個人的作品,來詮釋一個人的生命。

某程度上,學姐的生命狀態是用以襯托他人的。星宿土星的學姐,在製作《坂本龍一》時,總是想起《怪物》上映不久,因病離世的工作夥伴 J。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謝佳芳──蹺蹺板/花圃/水色迷宮。/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謝佳芳──蹺蹺板/花圃/水色迷宮。/插畫:Rich Tseng

溽暑的颱風雨,泥濘裡出走,赤子之心放晴,便響起了〈Aqua〉。當電影畫面變暗,浮現的第一串文字是:紀念坂本龍一。

坂本先生逝世的三個月後,我們才在電影裡,開始緩慢地與他道別,與朋友辭別。兩年之後,學姐仍追逐著朋友的背影,我仍遙望著坂本先生的身影,〈Aqua〉作為獻給孩子的真摯祝禱,我們都跟著音樂一起變老。

我們深感抱歉,走到此時此刻,依然發覺創作與生命的節點,還是坂本龍一。

製作坂本龍一是深刻的離別,友人猝逝,生命一遭,而生命是如此地危險,如創作是那樣的危險。學姐曾經寫道,是坂本的溫柔,將時間拉得老長,這才抵達那一乾淨明亮的地方。

海明威所指的乾淨明亮的地方,是夜深寫稿的咖啡店,而外面世界,是無邊寂寥。我這才看見,學姐的生命迷宮是一條靜謐的單向街,深處是那孤獨的花圃,我們總用生命交換作品,交換能夠充盈我們,度過餘下歲月的作品。

大多數人就像一棵樹那樣,生命是直挺地向光生長,但她卻渴望迷路於花圃。此前與其後,她的自身回憶便是他人的生命,他人作為生命地圖的標誌與曲徑,她要如何於其中安身立命,便是要在生的花圃裡,找到那隻將死的蝴蝶。

她獨自行走,恣意且機敏地迷失,苦心追求歸零的美感。因此,自我總在作品完成之後,才真正地來到。就像班雅明憶起自己的生命地圖,發覺眼前那一迷宮似的圖形,便是每段重要關係所指向的,通往迷宮的入口。

我想,迷宮深處的背景音樂依然會是〈Aqua〉。天堂的樂音。

在那裡,坂本龍一與吳爾芙就在那裡說,如果我們膽敢正視真實──因為真實確實如此──它沒有雙臂,我們不能倚賴它,我們必須獨自行走,如果我們不是在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之間建立關係,而是和世界、和真實建立關係,那麼,機會將會來到,已死的詩人,莎士比亞的姊妹,將承接那個她經常拋棄的軀體。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王和平──子宮/藍寶石/空行母。/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王和平──子宮/藍寶石/空行母。/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李姿穎──躺下/革命/觀世音菩薩。/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李姿穎──躺下/革命/觀世音菩薩。/插畫:Rich Tseng

【​釀電影】《二十歲女生》「我來自子宮」:側寫姚愛甯──黎明/禁術/半夢。/插畫:Rich Ts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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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主視覺。/影像提供:釀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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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內容

✦【沒有煙抽的日子】──頤和園 ╳ 麻將 ╳ 飲食男女 ╳ 山河故人

本期主專題邀請四位(女生)作者以四部華語經典片為引,談青春的夢起夢滅,在家國、時代等等大寫的詞彙之間,惦記著親近與不親近的道別。青春總讓人以為輕盈,然而世道凌厲,青春的思考便刻下往後一生的、道別與出發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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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特別企畫「她們的房間」重訪女性創作者們,從莒哈絲、安妮・艾諾到以《林門鄭氏》抵抗遺忘的林雪虹,看文字、影像、書房與戰場,如何交織成薪柴,供寫字的女人們燒煉成符,畫出時間的結界。

✦【我來自子宮】──王和平 ╳ 李姿穎 ╳ 姚愛寗 ╳ Q WANG ╳ 劉采翎 ╳ 謝佳芳

特別摺頁單元「我來自子宮」以「創作」為關鍵字,側寫六位女生的破繭之始、與返抵自我之路。我們請她們提供「房間」的照片,讓我們轉做插畫,矗立紙上成一座座精神空間,讓閱讀者直直望進深處,望見那裡頭翻騰的,女孩 vs. 世界的永恆格鬥。

✦【新世紀的__】──四座城市裡的避風港 ╳ 20 位影評人的 20 部 20 世紀電影

我們採訪台灣、日本的四個實體空間經營者,請他們分享成立初心,用擬人化的方式與自己的領地交陪;我們更邀請二十位(女生)影評人,循著二十個關鍵詞,挑選二十部啟蒙她們青春心思的二十世紀電影。電影會老,卻不會舊,因為多少灼人的心思與醒悟,都在永恆痛著、閃耀著,如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