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09
By 黃曦
《南方時光》:恁的身軀,是美麗島頂面的一條河
年輕時讀夏宇的詩,唇與吻往往是駐足的理由。隨著日子更長一些,生命又厚了一點,再次讀起夏宇的詩,那是不可同日而語。
我想最大的不同還是時間,觀《南方時光》,英文片名「Before the Bright Day」使我想起楊德昌的《A Brighter Summer Day》(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同樣是青春的消逝,同樣有一座被遺忘的圓環小公園。
電影開場,栓在球場上的水牛望向遠方,滿地紅塵如血,牠走進色彩斑斕的浮夢,向著看似平靜的電影結尾,牠緩慢徐行,搖擺牛尾,背對遺緒飄揚的世界,像是在對白色的台灣道別。
電影裡只出現三次的水牛,讓我接著想起侯孝賢的《童年往事》(A Time To Live, A Time To Die,1985),同樣緩慢且堅定,同樣近乎悲壯的一個時代。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南方時光》的慢偶爾讓人出戲,也像是小時候考試考差了,你一邊搓熱手心,一邊排隊等著站上講台被揍的時候,看著前面同學伸直的手上下晃動,總是忍不住在想,那幾隻手原來也是牛的尾巴。
後來,我又在想的是,1996 年和 2016 年的南方,怎麼沒什麼變啊──十多年前的小警總們,人手一塊熱溶膠塑形的粄條狀膠板,最好還要搭配手長量身訂製,揍起人來才最符合人體工學,聯絡簿記錄隔壁桌同學說了什麼骯髒的小秘密,辦公室外的特別桌椅就留給那幾頭牛。
時間並不一定能帶來什麼改變,有些時候壞掉的就是壞掉了。不過,時間會讓一個人看見更多的時間。
第二次的《南方時光》,最後我想起的是夏宇的〈同日而語〉。詩的前半段寫道──
有一天醒來突然問自己
這就是未來嗎
這就是從前
所耿耿於懷的未來嗎
那個時候的現在
所害怕到達的未來裏
你以為就叫
現在的現在
而我以為的
早已過去的未來
我們在兩道反光交錯的地方遇到
幸好我們遇到
不然我們分別墜向的那些墜落
那些分叉那些淩遲和延宕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導演在電影裡和青年時的自己相遇,一個面朝過去,一個背向未來,這時候我便能理解,他的電影為什麼匍匐於土地之下,以一團躁動的火悶燒著。
話要說回 1996 年的台灣,農曆新年不久,第一次的總統直選。中國向高雄與金門外海發射飛彈,兩棲登陸作戰演習在距離台灣最近的平潭島進行。
新聞反覆播送的飛彈危機,街頭不間斷環繞競選口號,就跟氣象預報一樣,生活一切如常,風扇吹動躁熱空氣,政治喧囂,社會焦灼,自由初生。在天就要光之前,剛萌芽的民主就是未熟而酸澀的果實,一整座島嶼都在重新學習,我們要如何捱到貓霧光出。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青黃不接的孩子處身自由,不見飛彈與選票,卻也籠罩在一團巨大的陰影裡。電影裡的小洲在學校被老師宣告這輩子就是個廢物,活著已經再無希望;父親投資房地產,卻因飛彈危機而陷入愁雲慘霧,或退或近都是苦或賭;聯考標誌一個人至一個家族的出人頭地,但活成了菁英,飛彈打來還是個個生不由己。
但世界也沒有完全崩壞,少年還不明白真正的悲傷,只能在撞球間一股勁地模仿大人,以為抽菸跋賭就是長成大人的方式。
隨著大朋友扣子入伍,扣子女友劈腿,小洲的青梅竹馬就要移民美國,但他卻只能在小公園圓環一圈一圈地回到原點,才發現這或許就是某種長大的滋味,總有些什麼是繞了一大圈還是動也不動,而青春根本不屬於自己,它只是一個被時代推著走的過渡狀態。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這時候,我們會發現時間才是生命與電影的主角。陽光從榕樹的葉隙散落,教室裡的電風扇陣陣嗡鳴,撞球桌上滾動的生命,隨即掉入黑色甬道,時間不再是推動敘事的機制,而更像一種遲滯的等待,黑暗越長,重量越重。
但真正讓《南方時光》成為島嶼寓言的,還是那頭如幽靈般被召喚的水牛。深植於土地與身體記憶裡,水牛群像成為一種沉默的存在,比起浪漫的田園詩,更像是在壓迫之下,依然緩緩前行的腳步。
處身威權和自由的夾縫之中,沉重的鐵犁壓著肩頭,召喚出《童年往事》的歷史與記憶之重,而《南方時光》讓水牛入夢,也意味著一種藏在潛意識底下的,不再是現實的勞動,更是一道歷史的身影──如記憶本身,總在暗地秘密活動。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同時,水牛也始終與現代搏鬥,延續歷史的背影、記憶的身體,成為記得與忘卻之間的中介,以一種遲到的抵抗,走過被殖民/被勞動的台灣,被威權/被壓抑的台灣。
從家庭的裂隙看家國,從少年的慾望看島嶼,水牛穿越球場、夢境、城市,在時代留下蹄印,與自由錯身而過。水牛不再只是一種勤苦的美德象徵,而更是錯位的青春與民族,在鄉土早已不在的時候,以緩慢破碎了時間的邏輯,勤懇的犧牲與失落的青春於是相遇。
也因此,他拍日常不拍戰爭,比起歷史更重要的是歷史的影子,實際上是讓幽靈現身──看似與時代無關,卻在每一個時代被重新召喚。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夏宇的〈同日而語〉,詩的後半段寫道──
其實我也根本不是港因為
我沒有岸 只有
那些遇見是船 我也就不只是
船桅上的鷗
於是海最藍時才是你的注視
而那個藍
就是那個極清澈的謊
假設你的
假設是對的
有些船的航行
可能根本就是港的秘密移動
可是為什麼那些吻是錨
唇就是浪
唇是那樣綿密的浪

《南方時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青春晃眼就過,才發現漫長的聯考倒數、失落的青春愛戀,不過只是人生裡的驚惶一夢。
但也要走過一遭歲月,我們才會從中驚覺唇吻身後的等待,是比起船桅上貪求魚隻的鷗,我們更要成為停歇水牛頭上的鳥鶖,在綠油油的草地上,與歷史共同前行──如此一來,即使走到時光的尾聲,夏天依舊是一場漫長的等待,黎明依舊被青天紅旗給遮蔽了陽光,我們也都知道那些真正屬於島嶼的、關於我是誰的,都在等待能真正照亮的一天。
在真正的黎明到來以前,那頭水牛就是歷史與時間的化身,牠在我們的腦海裡反覆穿行,於是你想起黃土水、陳秀喜、翁鬧、楊逵、鄭南榕、李登輝⋯⋯像是一條流遍蒼巔、行經丘壑的河,剩下來的我們,也不要將火種相忘於江湖。
劇照提供/百景映畫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