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7

By 釀電影

散!散!散!無我の肖像(模型)──側寫杉本博司

讀者投稿/洪誼庭

2025 年八月,在文心藝所落幕的展覽《Hiroshi Sugimoto》,是日本藝術家杉本博司的同名個展。展覽透過三組黑白攝影,以圖像、影像、景像,形塑「肖像」的不同維度;外加一組小小的色相照,提示「心靈」的多種形式,整體展場的氛圍柔和、均勻、平靜得很魔幻,若一不留神便會潛入意識的光譜,在偏左偏右的思緒中,發覺一大堆視線以外的色調。

入口處的第一組作品,那些藝術史上的《曾經的存在》。

圖像 I-1,沒有特寫的特寫:

藝術家特意將西方藝術史上的焦點之作,翻拍成失焦的散景(bokeh),像是馬蒂斯(Matisse)的〈舞蹈 I〉(Dance I,1910)、賈柯梅蒂(Giacometti)的〈行走的男人〉(L’Homme qui marche I,1960)、畢卡索(Picasso)的〈亞維儂的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1907);再將這些受過非西方藝術(原始、東方)啟發的作品,佈置成三聯畫——左側面、主畫面、右側面──即祭壇畫的形式,構築出早期現代藝術(Modern Art)中的主要流派,如何影響後世持續追求新興圖像的信仰。

在被翻拍前,這些原作試圖藉由強烈色彩、極端比例、簡化結構等手法,捕捉「人的內在與感受」;隨後日漸普及的攝影術,致使繪畫不再是再現現實的唯一媒介,才迫使藝術家們更加關注「媒材自身的特性」,例如:繪畫性(pictoriality)、物質性(materiality)與精神性(spirituality)等。

圖像 I-2,不存在的存在:

回到眼前的作品。當上述的創作脈絡進到攝影的語境之後,淺景深的視覺便成為展覽的背景,又以無彩度、同一尺寸、偏離中心的構圖,來模糊特定的敘事,並開啟另一種維度的認知──「無」中生「有」的宇宙觀。

當失去焦點這件事,成為了焦點,注意力便從可見的視覺,轉移到不可見的觀念上。

因此,真正的焦點便存在於意識裡:如同望遠鏡推至極致,會看到自己的後腦勺。那麼,最遙不可及的對焦點,不正是因為太過貼近,而看不見距離的「此時此刻」嗎?

於是,眼前照片的時間軸,從過去的當下延長到未來的當下,那個等待被對焦的主角,在在是身臨展場的每一位觀眾;或許走回層層作品面前,變成觀眾的藝術家本人,也會隨著歷史的印記,化身為下一個世代的「曾經的存在」。

Past Presence 071, L'homme qui marche II, Alberto Giacometti, 2016/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Past Presence 071, L'homme qui marche II, Alberto Giacometti, 2016/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圖像 I-3,沒有缺席的缺席:

現在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早被那道快門,那道能夠控制曝光時間的閘門,捕捉進攝影的現實裡。那麼眼前與眼下的現實,究竟是掌握在藝術家手中?還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呢?

從看似失焦的畫面,調整到跨越時空的對焦,不僅是將過去與現在融合成既模糊又清晰的影像,還會隨著持續進行中的時差,對焦到不同的對象。這讓攝影不再只是「決定性的瞬間」,而是將「一如往常」的照片,轉變成「見證無常」的載體,進而超越媒材原先的框架與限制。

於是,眼前的攝影,既能「再現」西方視野,又能「體現」東方思維,還能「顯現」未知的存在;讓不可見的一切一一浮現後,接著被指認、被命名,再被還原也不一定。

「在我的攝影裡沒有決定性的瞬間,只有正在消融的時間。」
“ There is no decisive moment in my photograph, only melting of time.”──Hiroshi Sugimoto(exhibition text,2025)
Installation view of Theaters and Opera House/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Installation view of Theaters and Opera House/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目光走向第二組作品,那些《劇院與歌劇院》中的幻影。

影像 II-1,在場後散場:

杉本博司選擇在俄亥俄州市立劇院、巴黎歌劇院、俄亥俄州宮殿劇院裡,邂逅一部電影;再將眼前的投影、那些情節、那段時光,透過快門,一一曝光在底片上,形成「看似消失的畫面」與「終將散場的影像」。

這樣「想留卻留不住」的狀態,或許就是藝術的起點:不同的時代,透過建築、繪畫、攝影或電影等媒介,尋找可以跨越維度、觸碰真實、留住精神的法門,靠著不斷演變的方法,與靈感相遇,喚起共鳴。

因此,眼前戲裡戲外的作品,不只是人生的寫照,更是歷來的創作者們,總是渴望在作品裡,照見彼此最深切的模樣。也許,還能讓這份連結成為對「永恆」來說,即使短暫卻最真切的回應。

影像 II-2,體驗後體現:

展場中,左右兩側的橫幅作品,在「揭開序幕」到「緩緩落幕」之間,直立了一幅「肖像」,像一名演員以古典又永恆的姿態凝視前方;在現實中,從這座巴黎歌劇院的正前方看向盡頭,便會看到羅浮宮,一座用來見證歷史的博物館。

許多博物館皆存放了殖民時代的戰利品:遠從航海技術帶來領土的擴張與迫害,再到複製技術帶來認知的轉變與重寫。

不斷更新的「探索」技術,造成眾多民族資源被洗劫,或在(西方定義的)現代化的歷程裡,面臨自身文化消失的危機;文明所伴隨而來的戰火,也讓殖民者面臨權力、身分、文化重心轉移的後果。

於是,進入後殖民時代的我們,要如何找回「無我的肖像」呢?

Theaters and Opera House, Palais Garnier, Paris, 2019/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Theaters and Opera House, Palais Garnier, Paris, 2019/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影像 II-3,凝視後凝結:

一旦鏡頭語言承襲了透視法(perspective),便無可避免地落入單一視點的觀看方式,但在眼前的電影被翻拍成「消失的畫面」後,很巧妙地反轉了「敘事的主體」。

這個凝結成一幕的結晶體,讓攝影像是在「借光寫詩」(photo-graphy),也讓時間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能夠證明存在本身的焦點:因為特寫時間有了「時間的肖像」(time por-trait),才形塑了攝影的「時間性」(tem-por-ality)。

於是,眼前的劇院與歌劇院如同畫框,留住了時間的形象,也捕捉了時間的特性。時間不再是「消失的影像」,而是影像本身,也就是時間最本真的模樣:充滿隱喻、未知,又能在不確定性中,顯影出對意義、對未來、對世界與我的多重想像。

「攝影是一套記憶體(系),類似於一部時光機,用來留住記憶,留住時光。」
“ Photography is a system of saving memories. It’s a time machine, in a way, to preserve the memory, to preserve time. ”──Hiroshi Sugimoto (exhibition booklet, p.44)
Installation view of Seascapes/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Installation view of Seascapes/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深入第三組作品,那些時光中的《海景》。

景像 III-1,自我模糊:

踏上攝影這艘時光機後,一路回望現代主義、帝國主義、科學革命等浪潮,最後停在最古老的證物──海景。

此時,藝術家從一名觀光客,變成探險家,又變成考古學家,繼續在世界各地收集「源頭的影像」,像是南歐的義大利海域、北太平洋的日本海域、北美洲的五大湖區。

起初,在這條北緯四十度的「地平線」(horizon)上,瀰漫著散不掉的霧氣:模糊、看不見前方、分不清藍天與大海的交界。就像迷失在時間裡,也迷失在歷史的迷霧中,失焦、看不見自己,分不清外界與內在的相似或相異,最終在層層疊疊的回憶中,陷入自我模糊的狀態。

景像 III-2,陰陽調和:

在眼前的霧氣散開後。

從海景這一頭,回看上一組作品:那幅時間的肖像,退成一幕星點,彷彿以謝幕的姿態,面向一望無際的大海,與走過的人潮。

在世界地圖還不夠完整的大航海時代,歐洲列強眼中的 Far East──遠東的盡頭,正是位在亞洲最東端的日本。

一場無風無雨、奇蹟般的航行,讓這座位在太平洋上的「奇幻國度」從此不再平靜:明治維新時期(1868~)使日本在西化的過程中陷入兩難,最後在傳統文化與文明開化之間,以「禪」的生命觀與資本主義的進步史觀,拼湊出近代日本的面貌。

轉眼間,身旁黑白分明的海景,漸漸化身為一座古老的博物館,深藏著東方民族間的記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到開悟之時,一切又將終歸於無。

景像 III-3,內外融合:

到了最後一件作品,是霧散了?還是又起霧了呢?

眼前的能見度已不同於最初的海景,本來以為「真實」是看清了什麼,但真正的真實,也許是處於模糊卻心理清明的狀態。

比起拍攝「一望而知」的照片,或許「充滿未知」更是世界本來的模樣。

藝術家選擇翻拍「造物主們」的焦點之作:人(觀者與作者的圖像)、意識(時間與存在的影像)、源頭(藍天與大海的景像)。

讓宇宙大爆炸之後,看似離初始越發遙遠的我們,早已伴著存在的事實、生命的延續、藝術的生發,將宇宙的一部分擴散到各處。

或許終將散場的觀眾,都曾經是自己生命的藝術家,才讓「每個看似消失的影像」,都能在「海景」裡,發現彼此的來時路。

「我將相機焦點設在比無限大還要遠的地方⋯⋯我想要窺視這世界不應存在、比無限還要遙遠好幾倍的場所,卻被模糊給吞噬了。」── 杉本博司,《直到長出青苔》
Seascapes, Lake Superior, Eagle River, 2003/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Seascapes, Lake Superior, Eagle River, 2003/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無我の肖像,《Hiroshi Sugimoto》個展中的群像與番外篇中的《偏光色》。

I、起因於圖像時代:

在紐約受到七、八〇年代藝術(The Pictures Generation ≈ 1974-1984)洗禮的杉本博司,借助挪用(appropriation)的語境,翻拍既有的圖像、影像、景像,逐步凸顯出帶有「西方色彩、雙重觀點、東方意象」的黑白攝影。

因此,這次以本名命名的個展,杉本博司先以「西方藝術史的脈絡」為底片,再將「人的意識」化作一道道光;隨著曝光後的底片,以及每個人的經歷與體悟後,緩緩地顯影出「東方思想史的精隨」。

整檔展覽,在翻來覆去的歷史浪潮中,一路由西向東,一步步地建構出自己的攝影語言;也在找回內在的精神世界後,往外走向物質的世界,看向另一組小小的色相照──《偏光色》。


II、承接到影像時代:

這組小作品,將「陽光」透過自製的稜鏡裝置,折射到即時成像的底片上(俗稱拍立得),留下了無窮的色彩。

依據光學原理,一束白光穿過三稜鏡後,會散成彩虹般的光譜,而我們之所以能看到顏色,是光在進入物質世界後,不被吸收的部分將反射到眼睛,才形成多彩的視界(horizon)。

據說,先是「光的行動」受到阻擋,我們才能看到「顏色」、看到「光的痛苦反應」;一旦光沒有受阻、受苦,眼前一切的一切,會是「空、無、一、色」的。

於是,在眾說紛紜之下,我們要怎麼知道:光在色散(dispersion)的過程中,是「分散一部份的自己」到這個世界上(dis-person);還是一部份的光「逃出另一個囚牢」的結果(dis-prison)?


III、轉換到景像時代:

在不同立場的折射下,歷史的長河映照出多元的世界觀,像是以科學為首的《光學》(Newton, Opticks,1704)、以藝術為首的《色彩論》(Goethe, Zur Farbenlehre,1810)、以宗教為首的《心經》(玄奘譯本,七世紀)。

正是在光的照射下,看見彼此,產生困惑與好奇,隨之而然地發展出:理解世界怎麼運作?人如何感受?為什麼存在?的模型。

在整體認知的基礎上,遠從過去的地心說到現在的日心說,一步步地建起西方視覺中心的傳統,而身為日本藝術家的杉本博司,透過攝影作為觀看的工具,在當今文明的根基上,借鏡歷史,翻轉文本,創造一套以觀念為主的「散景美學」,試圖從自身文化的根本上,形塑出無處不在的肖像模型。


IV、合著看肖像時代:

看回場外的小作品,這組色彩的相貌,一共展出五件,分別有黑綠漸層、黑藍青漸層、黃、黑紅漸層、黃綠黑漸層。在種種漸層色中,立於中央、近似於明黃色的單色作品,是逃出了變動中的一切?還是成為了「光的殘餘」?

整檔展覽,從生命的永恆課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走向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境界。

來到文末,想起太陽光進入大氣層後,會發生方向不一的散射,讓清醒後的白天,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染黃天際,最終走入夜色。

如同每個人進入「杉本博司個展」後,會發想出各自的「偏光色」一樣。於是,「I mirrored the age as its “image”」,我映照這個時代,呈現它自身的模樣。

老實說,看展當下很平靜,有天公伯、上帝、佛或禪,任一諸神自在心中的幻覺。過了幾天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像是著魔,經歷一段明明不需要去取那麼麻煩的經,卻莫名其妙地走完九九八十一關的感覺。

也不知道為什麼,佛祖在安排每場大戲的時候,場景老在前往「西方」的路上?話說回來,如果種種偶然遲早都將歸於必然,那麼除了《西遊記》,《馬可波羅遊記》這本「東方見聞錄」又是誰導的戲呢?

影像提供/文心藝術基金會,Courtesy Winsing Arts Foundation. Photo © ANPIS FOTO
責任編輯/黃曦